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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驚奇之下,方自暗嘆一聲:「慚愧!」只聽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只當你又溜了不來了!」

  杜漁翁道:「在下怎會不來?」

  胖大和尚道:「卻只是來得太遲了些。」

  杜漁翁仰天一笑,道:「與大師交手,在下能不先準備準備後事麼?」

  胖大和尚一躍而下山石,拋去剩下的半隻白雞,隨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年前洒家也已準備好了後事,卻想不到你這老兒竟臨陣脫逃了。」笑聲高亢,只聽空山回音不絕。

  杜漁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長成,實在不忍心將她拋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師縱然不來尋我,我也要去尋大師的。」

  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帶著這一筆舊賬在身,便是躺進棺材也睡不安穩,只是這十年來我滿江滿湖地找你,你卻在舒舒服服地釣魚,實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頭來咕嘟咕嘟喝了兩口酒,在地上揀起那半隻白雞,又大吃起來。

  杜漁翁微微一笑,道:「十餘年前故人脾氣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日全去了那裡!」長嘆一聲,言下頗為唏噓。展夢白方才聽他們的話,自應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見了他們的神情,卻又似舊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蹟,哈哈笑道:「即使你今日也毋庸準備後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

  杜漁翁道:「此話怎講?」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準備好後事,你不聲不響地溜了,今日你準備好後事,我卻也要臨陣脫逃,我和你雖不像和那老雜毛一樣是一輩子的生冤家活對頭,但二十年前既已較上勁了,就也該你來我往,誰也不欠誰的。」一面飲酒,一面又自放聲狂笑起來。

  杜漁翁雙眉一皺,道:「什麼事?」

  胖大和尚道:「什麼事,有什麼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讓你多活三年,三年後的今日,你我再到這裡,那時……」

  杜漁翁長嘆一聲,道:「你若無巨變,怎會如此,我與你相識數十年,還不知道你的生性?你又何苦再來瞞我?」

  胖大和尚笑聲一頓,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麼事,我只不過要去尋那秦無篆老兒,無論是偷、是騙、是搶,也要將他那面破布旗子弄來……」

  杜漁翁道:「做什麼?」

  胖大和尚道:「自然有用,但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此刻卻不能告訴你。」

  展夢白心頭一凜,忖道:「秦老前輩將後事交托於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負他所托,但此刻窺伺這白布旗之人卻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這和尚更是武功驚人,來歷詭秘,我若將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見秦老前輩於地下。」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亂,心念數轉,將那白布旗幟以及兩冊絹書,俱悄悄取了出來,仔細用黃布包好,摸索著尋了處石隙,將之塞了進去,又以亂草泥石塊填滿,他明知那兩冊絹書中便是武林中人人夢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卻從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只聽杜漁翁冷冷道:「洞裡的朋友,可以出來了麼?」

  展夢白暗嘆一聲,知道自己方才稍為弄出一些聲響,便已被他聽到,回目望去,杜漁翁一手搖著笠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卻已不知走到那裡去了。

  ***

  展夢白撥開山籐,一躍而出,杜漁翁冷冷道:「老夫十餘年方出江湖,想不到還有朋友要來照顧老夫,朋友是誰?」

  展夢白暗嘆一聲,緩緩道:「杜老丈,你難道不認得我了麼?」

  杜漁翁定睛一望,大驚道:「展公子……你怎地這般模樣?」

  展夢白慘然一笑,他此刻滿面泥土,鶉衣結髮,看來比個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漁翁雙眉一皺,道:「令尊屍骨未寒,你不在墳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卻跑到這亂山林野來作踐自己,這是為了什麼?」

  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復了武林前輩的身份,詞色莊嚴,語聲沉凝。

  展夢白放聲一嘆,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許久,絕非故意在此偷聽兩位的談話,尚望……」

  杜漁翁雙眉一軒,怒道:「你不在亡父墳前守墓,卻到這裡為別人守墓,這又算是什麼?」

  要知他昔年縱橫江湖時,性情最是耿直,這十餘年來,他雖然韜光養晦,但此刻在這夜雨空山之中,卻不禁又動了十餘年前的俠氣。

  這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展夢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話來,他怎能將自己這一段家庭的悲劇,說給別人知道,他怎能告訴杜漁翁,在這裡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親生的母親。

  杜漁翁目光炯炯,凝注著他,緩緩道:「我輩武林中人,行事雖可偶而脫略行跡,但『孝』之一字,卻是要萬萬終生奉行的。」

  展夢白被他罵得啞口無言,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

  杜漁翁接道:「你年紀輕輕,平日行事,也算不錯,是以老丈今日才會教訓於你,否則……」突聽一陣零亂的腳步聲奔了上來,一個嬌弱的女子聲音不住喘息,不住驚呼,杜漁翁面色一變,他隱跡多年,不願被人見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夢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進去。

  他浸淫武功數十年,已入爐火純青之間,舉手投足間,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訣要,此刻雖是隨意抓住展夢白的手腕,但卻在無意間扣住了他的穴道,展夢白只覺身子一麻,再也動彈不得。

  ***

  只聽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髮髻蓬亂,衣衫卻甚是華麗鮮艷的女子,倒退著走了上來,神情極為驚慌,一個頎長健壯的黃面漢子,手持一柄匕首,滿面兇光,滿目殺氣,一步一步逼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雙俠」夫婦。

  陳倩如退了幾步,後面已是山石,銀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妻,你為什麼要把我騙到這裡來殺我?」

  「金面天王」李冠英手掌緊握匕首道:「多年夫妻,我且問你,我已有數月未曾與你同房,你此刻那裡來的身孕?」

  陳倩如身子一顫,道:「你……你說什麼?」

  李冠英「嘿嘿」冷笑道:「你還以為我不知道,秦瘦翁把過脈後,便已對我說了,還不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聲,道:「李冠英一世英雄,想不到會毀在你這賤人的手上!」

  陳倩如背靠山石,面容失色,展夢白暗忖道:「這姦夫淫婦果然不敢再傷李冠英的生命,卻想不到今日姦情終於敗露了。」一瞬間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只聽李冠英道:「我與你七年夫妻,實也不忍親手殺你,只要你說出那姦夫的姓名,我就饒你性命!」

  陳倩如道:「你……你……」

  李冠英刀鋒一展,厲叱道:「你說不說,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殺你,還不易如反掌!」

  陳倩如眼波一轉,道:「你真要……我說麼?」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來。

  李冠英怒喝道:「誰?說!」

  陳倩如道:「我肚子裡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兒子展夢白……」一面說話,一面抽抽咽咽哭個不停。

  杜漁翁、展夢白、李冠英三人齊都一驚,展夢白暗罵道:「賤人,竟然栽贓到我身上!」但穴道被點,卻動彈不得。

  杜漁翁勃然大怒,暗罵道:「想不到這姓展的看來忠厚,其實卻是個衣冠禽獸!唉,展化雨一世俠名,竟斷送在這不肖孽子手上!」他一世正直耿介,那裡會知道世上那些姦夫淫婦的勾當,竟對陳倩如的話深信不疑了。

  李冠英身軀一震,道:「展夢白……竟會是他!」怒喝一聲,嘶聲道:「你……你為何不早說出來,此刻他在那裡?」

  陳倩如掩面道:「一開始本來是他強迫我的,但那時你們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說,到後來……到後來……」哭得更是悲切,雙手一直掩在臉上,卻是怕李冠英看到她的臉色。

  李冠英恨聲道:「難怪那日展化雨死時你對他那樣關心,只可恨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那裡去了?」他卻是不知道正因展夢白突然離開杭州,走得不知去向,陳倩如才會栽贓到他身上。

  展夢白氣得心胸欲裂,杜漁翁卻越聽越怒,突地大喝一聲:「姦夫在這裡!」振腕將展夢白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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