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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一陣冷風穿窗而過,窗外簌簌地落下雨來……

  展夢白心頭一寒,機伶伶打了個冷顫,茫然後退三步,突地怒吼一聲,撲了上去,一把抓住蕭三夫人瘦削的雙肩,悲嘶道:「你殺了我爹爹……你殺了我爹爹……」

  突覺雙脅之下一麻,雙掌齊鬆,蕭三夫人淒惻的微笑仍在嘴角,無助地滑到地上,展夢白身後卻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瘋了麼?」

  展夢白厲喝一聲,旋身一腳,向後踢去,只見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撲地跌了下去。

  他雙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復躍起,左足全力躍出,此刻他雙目赤紅,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誰,滿腔俱是復仇的怒火,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驚人,實已將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這一腳內踢出。

  哪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聲,重復跌倒,再也無法躍起,只聽身前輕輕一嘆,道:「好孩子,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連我都不認得了麼?」語聲輕柔,和婉親切。

  展夢白凝目望去,只見面前一人,遍體白衫,赫然竟是蘇淺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麼溫柔和藹,展夢白驟逢巨變,此刻見了她宛如見到親人,顫聲道:「蘇夫人,就……就是她殺了我爹爹!」

  蘇淺雪俯身拍開了他的穴道,一面輕嘆道:「她怎會殺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誰麼?」

  展夢白心中突地一動,只聽蘇淺雪道:「唉,告訴你,她就是你的母親!」

  展夢白砰然一震,身軀方自站起,又復跌倒,這輕輕一句話,宛如一柄千斤鐵錘擊在他心上,剎那間這兩天來所經過的事一齊自他心上閃過。

  她為什麼要對自己如此親切,她為什麼會說出那些奇怪的言語,剎那間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顫抖著轉回目光,「蕭三夫人」已安詳地去了,她臨死前終於能見著她親生的兒子,她親生的兒子終於陪伴著她,直到她悄然離去人世,她死得也該瞑目了。但是展夢白直到他母親去了,卻還不知道這溫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親,卻教展夢白情何以堪?卻叫展夢白如何自處?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聲痛哭起來,他雖不畏懼死亡,但死亡卻已將他的心刺出血來。

  ***

  蘇淺雪眼簾一垂,淚珠沿腮落下,緩緩道:「十八年前,你母親以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麼不清不白之事,也不聽我解釋,便絕裾而去,留下了還未滿一歲的你,她脾氣倔強而驕傲,出去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險,到後來……唉,她為了復仇,就跟了另外一個人。」

  展夢白心頭一陣劇痛,只聽蘇淺雪又道:「這些年來,我為了避免嫌疑,始終都沒有去看你們,直到有一天我在無意中看到你母親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著她,一直沒有離開,所以我知道她絕沒有殺死你爹爹,因為我們到杭州時,你爹爹已經死了。」

  她嘆息一聲接道:「在你爹爹的墳頭,我看到你們母子重逢,心裡高興得很,哪知她卻一直不肯告訴你她是你的母親。唉,這一段連綿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裡打了個死結,她也不願你知道她……她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寧可忍受自己的兒子把她當作陌生人,也不願讓你傷心……表姐呀表姐,你那倔強的脾氣,當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斷斷續續地說到這裡,眼淚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沒有燈光的房間裡,濃濃瀰漫了悲哀與愁苦,展夢白牙關一咬,抬頭道:「但是她……她為什麼在臨死前還要說是她……殺了爹爹?」

  蘇淺雪輕輕一抹眼淚,道:「這也許是她已覺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願你復仇,生怕你也被傷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寧願自己痛苦,也不願別人受到傷害,何況是對她親生的兒子。」

  展夢白心頭一顫,他母親臨死前的神情和言語便又回到他腦海裡……「她老人家見到連秦無篆這樣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願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只願我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但是……我怎麼能夠呢……」

  打開那黑玉的盒子,展開那一方陳舊的白絹,上面寫的是她這十幾年心裡的痛苦和悲哀,當真是字字血跡,令人鼻酸,後面幾行,字跡猶新,顯見是這兩天才添上去的,寫的是……

  「媽對不起你,讓你從小就受沒有娘的苦,這些年我時時刻刻都想著你,不知你長得怎麼樣了,心裡只想再見見你,但是我見著了你卻又不敢認你,你是個倔強而正直的孩子,你也許不會瞭解媽在這十幾年裡的痛苦,只有等我死了,才讓你知道,媽這樣做是對不起你爹爹,但卻是你爹爹先對不起我。」

  「你把我屍骨就葬在莫干山巔,但卻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的葬身之處,葬了我之後,就趕快離開江南,上華山,到華山的山陰後,去找一個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亂山間呼喚他的名字,他自然會出來見你,帶你到一個神秘的地方,然後……」

  寫到後來,字跡本已十分零亂,到了這裡,突地中斷,這些話顯見她便是在方才所寫,「絕戶」方辛來了,她勢必出頭,便無法繼續。

  這短短一段話,展夢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淚,才將之看完,蘇淺雪望著那劍痕斑斑的玉盒,低泣著道:「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給她的信物,她雖在恨極了時用劍去砍削,但還是捨不得拋去它……但是這一隻折斷了的玉釵,卻又代表著什麼意思呢?」

  展夢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絲隨風飄入,和他的淚水流做了一處。春雨連綿,何時方歇?

  ***

  淒風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腳、山巔,又添了兩處新墳。

  數日來蘇淺雪多次要叫展夢白下山,展夢白卻執意要在他亡母墳前守孝幾日,到後來蘇淺雪只得嘆道:「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說你,但你身負血海深仇,只是守在墳前,又有何用?」

  展夢白閉口不答,蘇淺雪道:「你執意如此,我本也該陪你,但……」

  展夢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蘇淺雪一嘆,截口道:「近年來我的確很忙,此刻我卻不能對你詳說,只望你有便能到洞庭湖邊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一塊玉玦,仔細叮嚀了許久,便自去了,她雖是那般和藹可親,但卻又是那般神秘,總彷彿在心裡隱藏著一些事。

  展夢白在山巔母親墳旁,尋了處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櫛不洗,也不計算時日,只知風雨停停歇歇,星夜來來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饑了便胡亂吃些山果,渴了便隨意喝些山溪,滿心悲哀,無可宣洩時,便滿山遍野地狂奔一陣,有時在秦無篆墓前祈禱幾句,有時在亡母墳頭痛哭一場,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心緒終於漸漸平靜,他已將心裡的悲哀憤怒化作一股強大的力量。

  這一日又到深夜,他盤膝坐在山窟裡,洞口的山籐,彷彿一面厚厚的簾子,將他與世完全隔絕,洞中陰濕黑暗,蟲蟻蚊蚋咬得他遍體都起了紅塊,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見了他,誰也不會相信他就是十數日前杭州城裡,那錦衣白馬,風流倜儻的名公子,英姿颯爽,玉樹臨風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異卻還比不上他心情的變化,他心裡那一股不可宣洩的怒氣,不但使得他本已銳利的目光更銳利如鷹,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鋼鐵般堅強,而他卻還在折磨自己,鞭撻自己,正像是人們磨刀一樣,刀磨得越久,刀鋒自更銳利,鐵煉得越久,煉出來的鋼也自更堅強。

  此刻他餓極倦極,但卻仍不吃不睡,稍一闔眼,立刻便又睜開,目光一閃。自重重的山巒中望過去,突見對面的一方山石上,赫然箕踞著一個和尚,眨眼前這方山石上還是空無人跡,空山寂寂,四野無人,這和尚竟不知是從何而來,何時而來的。

  展夢白心頭一驚,夜色中只見這和尚左手拿著一隻朱紅的葫蘆,右手拿著一隻白雞,邊飲邊嚼,竟是個酒肉和尚,身軀彷彿甚為臃腫,面孔團團有如滿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青苔仍濕,他卻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著,也不知在唱些什麼。

  過了半晌,他雙眉一皺,突地長身而起,自語著道:「杜老兒難道不敢來麼?」坐著還不覺得,這一站將起來,只見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駭人聽聞,當真是「背闊三亭,腰大十圍」,看來那裡像是個唸經的和尚,卻像是個屠牛的屠夫。

  又過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罵那姓杜的老兒,邊罵邊吐雞骨,吐出的雞骨四下飛激,偶而濺到山石上,竟「叮」地一聲,發出有如鐵器相擊般的聲響,展夢白見了方自暗暗心驚,突聽一聲朗笑,自遠而來,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會罵人麼?」

  話聲還未說完,山石旁已多了條人影,蓑衣笠帽,身量齊長,由山下直奔上來,此刻卻仍是氣定神閒,轉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師選得好清靜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處,倒也安適得很!」

  展夢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轉首一望,展夢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溪上的漁翁,展夢白來往武士樓,船來船去,也不知見過他多少次,卻不知這一個平凡的漁翁,竟是武功絕頂的武林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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