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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俞佩玉的確是見過這老人的。

  第一次,他家破人亡,僅以身免,實在已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就在那時,他遇見了這老人。

  老人那天正在上吊。

  俞佩玉救了他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命,因為他救了別人之後,自己忽然也獲得了求生的勇氣。

  第二次,他正對自己的武功失去了信心,又遇見了這老人,這老人正在畫山,畫出的卻又不是山。

  他還記得這老人那天說的話:「明明是山,我畫來卻可令它不似山,我畫來明明不似山,但卻叫你仔細一看後,又似山了。」

  「這只因我雖未畫出山的形態,卻已畫出山的神髓。

  「別人看不懂又有何妨,只要我畫的是山,在我眼中就是山,心中也是山,我看得懂,而別人看不懂,豈非更是妙極。」

  就是這幾句話才使得俞佩玉的武功邁入了另一境界。

  因為「先天無極」的神髓,本就是於有意而無形,能脫出有限的形式之外,進入無邊無極的混沌世界。

  能返璞而轉真,「先天無極」的武功便已大成,俞佩玉此刻雖還未能達到此境界,也已很接近了。

  ***

  俞佩玉越想越覺得這老人對他非但全無絲毫惡意,而且每次都在他最危險的時候出現,助他渡過難關。

  若說這老人就是在暗中陷害他的惡魔,他實在難以相信,可是那「墨玉夫人」說的話卻又令他無法不信。

  他抬起頭,東郭先生正含笑望著他,悠然道:「你已認得我了麼?」

  俞佩玉恭聲道:「弟子屢承前輩教誨,始終銘感在心。」

  東郭先生用手指彈了彈「墨玉夫人」的雕像,道:「你自然也見過她。」

  俞佩玉道:「是。」

  東郭先生喃喃道:「她居然沒有殺你,倒也是件怪事。」

  俞佩玉道:「她為何要殺我?」

  東郭先生道:「因為你也許就是世上唯一能揭破她秘密的人。」

  俞佩玉道:「什麼秘密?」

  東郭先生道:「你可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他不等俞佩玉說話,自己又接著道:「你自然不會知道她的名字,世上本就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的名字本身就是個秘密。」

  俞佩玉道:「為什麼?」

  東郭先生道:「因為她的名字叫姬悲情。」

  俞佩玉道:「姬悲情?她難道和姬苦情有什麼關係?」

  東郭先生道:「當然有關係……她不但是姬苦情的妹妹,也是姬苦情的妻子。」

  俞佩玉怔在那裏,簡直說不出話來。

  東郭先生嘆了口氣,道:「冤孽……這本就是個冤孽……」

  他苦笑著接道:「因為姬家的人,都有種瘋狂的想法,總認為只有他們家裏的人最優秀,別家的人都配不上他們。」

  俞佩玉駭然道:「如此說來,他們……他們家裏難道都是亂倫的種子?」

  東郭先生嘆道:「不錯,就因為他們家世代都是兄妹成親,所以生出的子女不是瘋子,就是白痴,這姬悲情看來雖然美如天仙,其實也並不例外,也是個瘋子。」

  俞佩玉瞧了那雕像一眼,掌心不覺已沁出了冷汗。

  東郭先生道:「但她卻是個高傲的瘋子,見到自己生下的竟是姬葬花那樣的孽種,就不顧一切,絕裾而去,所以到了姬葬花這一代,只有他一個獨子,才不得不和外姓通婚,縱然如此,姬葬花自始至終還是不肯和他的夫人同床共枕。」

  俞佩玉這才明白姬靈風如何始終不肯承認姬葬花是她的父親,也明白了姬夫人的痛苦。

  但姬葬花若非姬靈風的父親,誰是他的父親呢?

  難道就是那躲藏在地道中的「姓俞的」?

  那「姓俞的」難道就是……俞佩玉越想越害怕,簡直不敢想下去。

  只不過有些事他又不得不想:「墨玉夫人」若真是姬苦情的妻子,又怎會將姬苦情殺死?這件事他自己親眼目睹,也不能相信。

  只聽東郭先生道:「自此之後,姬苦情就變得更瘋狂,那時江湖中突然發生了許多件震驚天下的無頭案,有大宗珍寶神秘地被劫,許多名人神秘地被殺,做案的人武功高絕,手腳乾淨,誰也想不到這做案的人就是姬苦情。」

  這段話俞佩玉已在「殺人莊」的地道中,聽那神秘的高老頭說過一次,可見這東郭先生說的話也不假。

  東郭先生道:「當時武林中雖然動員了數十高手,但卻只有一個人猜出做案的就是姬苦情,而他的想法偏偏也無人相信。」

  俞佩玉動容道:「前輩難道認得這人?」

  東郭先生笑了笑,道:「我當然認得他,因為他就是我的二弟『萬里飛鷹』東郭高。」

  俞佩玉也早就想到那神秘的「高老頭」必有一段輝煌的過去,但是,卻再也想不到他竟會和「東郭先生」有如此密切的關係。

  東郭先生凝注著他,目中帶著笑意,道:「我知道你必定也認得他的,是不是?」

  俞佩玉嘆道:「晚輩身受那位前輩的恩惠更重,他對弟子實有再造之恩。」

  東郭先生道:「我那二弟非但輕功高絕,嫉惡如仇,醫道之高明,更是天下無雙,縱令華陀復生,刀圭之術也未必能比得上他。」

  俞佩玉摸著自己的臉,不禁自心底生出了敬意。

  東郭先生道:「姬苦情經我二弟逼得走投無路,只有詐死,逃出了殺人莊,遠遁窮荒,去尋找他的妻子『墨玉夫人』姬悲情。」

  俞佩玉道:「那時姬悲情也在關外?」

  東郭先生道:「不錯!這兩人在關外會合之後,野心仍不死,一直都在準備捲土重來,君臨天下,但他們對我兄弟兩人卻始終還存著畏懼之心,自己始終不敢出面,只有利用一個在武林中聲譽素佳的人來做他們的傀儡。」

  俞佩玉面上一陣扭曲,嗄聲道:「前輩說的自然就是那俞……俞某人了。」

  東郭先生目光露出一絲憐憫同情之色,柔聲道:「放鶴老人乃武林中少見的正人君子,怎肯助他們為惡,他們也明知此點,所以只有下毒手將放鶴老人除去,再找個人來偽冒俞放鶴,他們一心要借俞放鶴的俠名,行事自然不擇手段。」

  聽到這裏,俞佩玉心裏又是悲憤,又是感動。

  悲憤的是因為他又想到家園的慘變、亡父的慘死。

  感動的卻是這許多日子來,第一次有人為他抱不平,第一次有人瞭解他父子的冤屈,第一次有人肯替他說話。

  東郭先生拍了拍他肩頭,柔聲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現在雖受盡了世人的冷眼,但將來總有一天,冤情大白,你就可揚眉吐氣了。」

  俞佩玉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湧,熱淚幾將奪眶而出,匐地叩首說道:「前輩莫非早已知道弟子的身世。」

  東郭先生扶起了他,柔聲道:「我自然早就知道了,你可記得,就在你橫遭不幸的那一天,我已見到了你,那時我就知道你必有忍辱負重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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