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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富八爺住的地方叫「雅敘園」。

  這世上越是貪財好貨的市儈,越喜歡自鳴清高,附庸風雅,「雅敘園」也和世上大多富豪人家所建的莊院差不多,屋子都蓋得特別堅固,特別大,彷彿要在裏面住幾百年似的,卻忘了人生百年,死了還是要入土,而且最多也只不過能佔七尺土。

  這些都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奇怪的是莊院中的人。

  一走進「雅敘園」的門,就可以看到很多青衣小帽的家丁,大宅大院中家丁自然很多,這也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這些人雖都是男人,而且雖然都有些武功,但走起路來卻是扭扭捏捏的,就像是大姑娘。

  只見一高一矮兩個人迎了過來,矮個子白白的臉,臉上長著幾粒白麻子,眼睛直往俞佩玉這邊瞟,彷彿在向他飛媚眼。

  向他飛媚眼的可真不少,但男人向他飛媚眼這倒還是頭一次,俞佩玉簡直恨不得將他這雙眼珠子挖出來。

  那高個子手叉著腰,瞟著魚璇道:「你是誰呀?來幹什麼呀?」

  他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說話時腰還在不停地扭來扭去,若不是臉上還有鬍碴子,別人實在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魚璇乾咳了兩聲,道:「在下南海魚璇,特來向富八爺祝壽。」

  那高個子抿著嘴一笑,道:「哦,原來是魚大掌門呀,大掌門的禮帶來了沒有呀?」

  魚璇道:「禮物已備妥,就請貴管家通報。」

  高個子的眼睛也往俞佩玉一瞟,道:「這位是什麼人呀,又是來幹什麼的呀?」

  他每說一句話,卻帶個「呀」字,而且還說得陰陽怪氣,叫人聽了簡直恨不得一拳將他滿嘴牙齒都打光。

  但性情如烈火的魚璇到了這裏居然連一點脾氣也沒有了,賠笑道:「他叫魚二,乃是我門下長隨,還請貴管家多多關照。」

  高個子吃吃笑道:「原來是魚二哥呀,長得可真俊呀,不知道有沒有媳婦了呀?」

  那矮個子忽然拉住了俞佩玉的手,咯咯笑道:「大掌門進去拜壽,這位魚二哥就陪我們在外面聊聊吧。」

  他的手濕濕的,黏黏的,放在俞佩玉的手上,就像是一口濃痰,叫人甩也甩不掉,擦又不敢擦。

  俞佩玉幾乎忍不住吐了出來。

  幸好這時大廳中又有個人趕出來,道:「八爺聽說魚大掌門來了,快請帶著禮物入廳相見。」

  魚璇趕緊道:「是,是,是,在下這就去了。」

  他搶先往裏走,走上石階,才回頭道:「魚二,你還不將禮物捧上來。」

  俞佩玉這才鬆了口氣,魚璇總算為他解了圍。

  那矮個子似乎還捨不得放開他的手,還在悄笑道:「等會兒可別忘了出來找我,我叫小乖。」

  「小乖」,這混賬居然叫小乖。

  俞佩玉真恨不得先給他幾個耳刮子,再踢他幾腳,心裏又想吐,又想笑,只有含糊地答應著,搶著往大廳裏走。

  大廳裏已坐著八九個人了,這些人的相貌都很有氣派,衣著也很華貴,顯然都是很有身份的人。

  但在這裏,他們卻都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大廳正中,早已擺著壽堂,坐在壽堂前的自然就是富八爺和富八奶奶了,只見這位威名赫赫的富八太爺竟是個奇形怪狀的老頭子。

  其實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既不駝,又不跛,耳朵一邊一個,鼻子也沒有長到眼睛上去。

  但也不知怎地,他就是叫人瞧著不順眼。

  那位富八奶奶倒是個富富態態的婦人,只不過臉上的粉搽得多了些,但越老的女人粉搽得越多,這本也是人之常情,世上的女人臉上若都沒有皺紋,又不黑,那麼做花粉生意的只怕早就會都跳河了。

  ***

  魚璇走進了大廳,雖然也想在別人面前擺出一派掌門的架子來,但腰卻偏偏挺不直,躬身道:「南海後輩魚璇,特來向八爺拜壽,祝八爺萬壽無疆。」

  富八爺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這麼遠趕來,也難為你了,坐坐坐。」

  他說起話來也是陰陽怪氣,叫人聽了全身都不舒服。

  但等到魚璇將那鐵匣子捧上去,他笑容立刻就變得好看多了,只見他拿起了個一尺多高的小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眼睛已瞇成了一條線,一連說了十七八個「好」字,拍著魚璇的肩膀笑道:「好極了,好極了,請坐,快請上坐,難為你,竟找得到這麼好的東西來送給我,今天這桌酒的上座你是坐定了。」

  這麼樣一說魚璇固然是受寵若驚,坐在兩旁的那七八位武林大豪,面上卻不禁露出驚奇不平之色。

  到富八爺這裏來拜壽,既不分尊卑,也不分長幼,誰的禮送得貴重,誰就是上座,這就是不成文的規矩,人人都知道。

  坐在上座雖然也不會多長一塊肉,但武林中人講究的就是面子,喜歡的就是這調調兒。

  何況能接到富八爺帖子的人就不會是窮光蛋,來的這些人不是大幫大派的掌門人,也是大鏢局的鏢主,大山寨的瓢把子,大家千辛萬苦找了份禮物來,不但是想博富八爺的歡心,也想在人前露露臉。

  這些人送的可說無一不是價值萬金的奇珍異寶,其中有一人送的是十八顆龍眼般大的夜明珠,每顆珠子都同樣大小,放在沒有燈光的地方,也會瑩瑩生光,佩在身上不點燈也可看書。

  還有一位送的九龍玉杯,到了陰天杯上就會興雲佈霧,天氣一轉晴立刻就會雲收霧散,清水倒在杯子裏也會變成醇酒。

  這兩樣寶物縱然是皇宮大內也找不出配對的來,他們拿出來送給八爺,心裏雖然肉疼,但也有些沾沾自喜,以為這次一定可以把別人全都壓下去,以後跟別人說起,面上也大有光彩。

  誰知魚璇只送了幾個石頭雕成的小人就將他們全部壓倒了,他們實在看不出這些石頭人究竟有什麼好處。

  大家心裏嘀咕,肚子卻越來越餓。

  原來這時早已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家千里跋涉來到這裏,連杯茶都沒得喝,只望能快些開飯。

  誰知富八爺連一點開飯的意思都沒有,閉著眼睛,竟似睡著了,每個人肚子雖都已餓得前心貼著後背,但有誰敢吵醒他。

  幸好富八奶奶還有些人心,悄悄喚了個人過來,道:「老爺子吃飯的時候還未到,客人們遠來,想必都有些餓了,你走到後面廚房看看,有什麼好吃的點心先拿出來,讓客人們墊墊底。」

  大家聽了這話,就像如蒙大赦,不由自主地從心底長長吐出了口氣,只覺這位富八奶奶看起來好像突然年輕了十幾歲,而且越看越順眼。

  過了半晌,果然有兩個人托了兩大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出來,遠看倒真還像樣,走近些一看,原來只不過是兩大盤棒子麵蒸的窩窩頭。

  棒子麵窩窩頭若也能算是「好吃的點心」,那麼白面饅頭簡直就可算是「山珍海味」了。

  富八奶奶似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勉強笑著道:「點心雖不好,但各位還是將就用些吧,八爺這一覺也不知要睡到什麼時候。」

  這些武林大豪幾時吃過窩窩頭,但是一聽開飯的時候還遙遙無期,不吃也沒法子了,不吃也是白不吃。

  俞佩玉看得又好氣,又好笑。

  只見富八奶奶也在笑,他倒真有些擔心,只怕富八奶奶臉上的粉都一片片掉下來,粉掉下來後,那張臉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連想都不敢想。

  幸好富八奶奶臉上的粉就好像是用糨糊粘上去的,無論她怎麼笑,那麼厚的一層粉居然紋風不動。

  再看那些武林大豪們,平時大魚大肉地吃著,還嫌吃膩了,此刻卻捧著黃巴巴的窩窩頭啃得津津有味。

  窩窩頭旁邊還有鹹菜,大家嘴裏吃得又鹹又乾,只有拼命喝水,不喝水倒也罷了,幾碗水喝下去,肚子裏立刻造了反,就好像有人在肚子裏吹氣球,方才是餓得難受,現在卻是脹得難受。

  只有幾個人肚子裏雪亮,知道富八爺這是想先用窩窩頭塞飽他們,等會兒好菜端上來時,好讓他們乾瞪眼,吃不下。

  這幾人只吃了兩口,就住了手,寧願多挨片刻,他們倒真沒有猜錯,大家的肚子一發脹,富八爺立刻就醒了,連聲道:「快開飯,快擺酒,客人們早就餓了,你們還等什麼?」

  幾個聰明人心裏暗暗好笑,覺得方才吃了窩窩頭的都是傻瓜,少時酒菜擺上來,這幾人更得意。

  因為第一道菜就是紅煨排翅,在燈下閃閃地發著紅光,別說是吃,就連瞧瞧也覺得蠻過癮的。

  吃了窩窩頭的人已開始後悔,沒有吃的人擠眉弄眼,只等主人一聲請,就給他個「亂筷齊下」。

  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

  酒壺一端上桌,便有一陣陣酒香撲鼻而來。

  有些人心裏又算得愉快了些,暗道:「你這小氣鬼雖塞飽了我們的肚子,讓我們吃不到好菜,但我們肚子裏有了貨,至少酒總可多喝個幾杯了吧。」

  只見富八爺端起酒壺,嗅了嗅,突然正色道:「色是頭上刀,酒是穿腸藥,狄儀造酒時,黃帝就曾說:『後世必有因酒亡國者。』可見喝了酒實是百害而無一利,各位都是我的上賓,不遠千里而來送禮給我,我怎麼能害各位呢?那是萬萬不能,萬萬不能……」他揮了揮手,道:「還不快替客人們的杯子裏斟上糖水,糖也莫要放得太多,吃了糖,牙齒不好。」

  大家面面相覷,喜歡喝酒的人聞到酒味時已經喉嚨裏一直癢到心裏,此刻簡直氣得連血都快要吐了出來。

  富八爺也替自己滿滿倒了一杯。

  他自己倒的是酒,喃喃道:「我老了,早已活夠了,就算被酒害死也沒關係……來,來,來,我先敬各位一杯……再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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