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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朱淚兒跑回頭握起俞佩玉的手,眼睛瞪著那邊的稻草,道:「胡姥姥,是你麼?」

  胡姥姥又咳嗽了半晌,才喘著氣道:「不錯,是我,好心的少爺小姐們,替我這快要死的老太婆倒碗水來好嗎?我已連路都走不動了。」

  朱淚兒眼珠子一轉,忽然笑了,大聲道:「你這老狐狸,你以為我們還會上你的當?」

  胡姥姥顫聲道:「好姑娘,這次是真的,求求你……我的嘴都已乾得裂開來了,該死的太陽又越來越大。」

  朱淚兒拉著俞佩玉的手,道:「四叔,咱們走,不要理這鬼老太婆,誰理她誰就要倒霉的。」

  只見胡姥姥一張鮮血淋漓的臉,忽然從金黃的稻穗中露了出來,立刻又倒了下去,嘶聲道:「俞公子,我知道你是個好心人,只求你給我一點水,我死了都感激你。」

  俞佩玉忽然拉開朱淚兒的手,轉身奔出去。

  朱淚兒嘆了口氣,道:「老太婆,你聽著,我四叔已經替你拿水去了,因為他的心實在太好,但你若還想害他,我就割下你的舌頭來,讓你再也不能騙人。」

  她一面說話,一面已向稻田裏竄了過去。

  只見胡姥姥竟像條狗似的縮在稻草間,滿身都是田裏的爛泥,嘴唇果然已乾得發裂,瞧見朱淚兒來了,似乎想笑笑,但剛一咧嘴,就疼得滿頭冷汗,用手抱著頭又咳嗽了半晌,顫聲道:「好姑娘,你看不出我老婆子已快死了麼?我何苦還要騙人?」

  朱淚兒也想不到她竟會變成這樣子,呆了半晌,搖頭嘆道:「你若早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下場,只怕就真的不會騙人了。」

  胡姥姥慘然道:「這是我自作自受,我也不怨別人,但我年紀若不是這麼大,就算受了再厲害的傷也不會變得這副樣子的。」

  朱淚兒知道她這不單是外傷發作,最主要的是在那小樓被鳳三先生逼出了一半功力,體力本已虧損過巨,再加上現在又流了這麼多血,就算比她再年輕一半的人,也是萬萬支持不住的。

  她活到這麼大把年紀,看來連一個親人都沒有,此番若是死在這裏,只怕也沒有人替她收屍。

  朱淚兒倒不禁覺得她有些可憐了。

  但過了許久,俞佩玉竟還沒有回來,朱淚兒又不禁開始著急,不住伸長脖子去望,跺著腳道:「這條路上一定還有別人走過的,你就算已渴得要命,為什麼不找別人去替你倒水,偏偏找上了我們?」

  胡姥姥嘆道:「這也許是因為我老婆子做的虧心事實在太多了,所以對任何人都不放心。」

  朱淚兒道:「那麼你為何對我四叔如此放心呢?」

  胡姥姥道:「世上就有種男人,能令女人一見他就覺得放心的,他就是這種男人,而我老婆子雖然已老掉牙,但畢竟還是個女人呀。」

  朱淚兒忍不住展顏一笑,道:「無論如何,你的確是有點眼光的。」

  胡姥姥喘息了半晌,忽然又道:「你為什麼要叫他四叔呢?其實他年紀也和你差不多呀。」

  朱淚兒折了根稻子在手裏玩著,沒有說話。

  胡姥姥用眼角偷偷瞟著她,道:「我若像你這麼大年紀,見了這種男人,絕不會放過他的,我無論用什麼法子,也得嫁給他,更絕不會叫他四叔了。」

  朱淚兒又笑了,道:「你難道覺得我已經可以嫁人了麼?」

  胡姥姥道:「為什麼不可以?有人在你這樣的年紀,已經做了媽媽哩。」

  朱淚兒垂首望著手裏的稻穗,痴痴地出了神。

  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眼睛發著光,嫣紅的面靨也發著光,看來的確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在苦難中成長的孩子,不是常常都比別人成熟得快些麼?

  朱淚兒忽然覺得這老太婆並不十分討厭了。

  她卻沒有瞧見胡姥姥為了說這幾句話,不但連嘴都說得裂開,傷口也進出血來,這已老得成了精的老太婆,自然知道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最喜歡聽的話,就是別人說她已長成大人。

  但她為什麼要這樣辛苦地來討好朱淚兒呢?

  ***

  俞佩玉終於回來了,也帶回了一隻盛滿了水的竹筒,他額上又有了汗珠,顯見這一筒水得來並不容易。

  胡姥姥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我老婆子早就知道公子你是個好人。」

  俞佩玉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將那筒水放在她面前,胡姥姥掙扎著爬起來想去拿,但手卻抖得連一片竹葉都拿不起來。

  朱淚兒道:「小心些,你若將這筒水打翻,可沒有人再去為你拿了。」

  胡姥姥喘著氣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話還沒有說完,竹筒已從手上掉下來,若不是朱淚兒接得快,筒裏的水早已都潑倒在地上。

  朱淚兒跺腳道:「叫你小心些,你沒聽見麼?」

  胡姥姥顫道:「我……我也想不到竟會變得如此不中用,看來只怕是真的快死了……」說著說著,她老眼裏竟流下淚來。

  朱淚兒搖著頭嘆了口氣,蹲下來將竹筒湊到胡姥姥嘴上,胡姥姥立刻像嬰兒索乳般捧住竹筒,喝得噴嘖有聲。

  瞧見她這樣子,朱淚兒忍不住笑道:「四叔,你看她像不像……」

  話未說完,笑容忽然僵住,一個翻身退後五尺,筒裏剩下來的半筒水全都潑在胡姥姥身上。

  俞佩玉失聲道:「你怎麼樣子?」

  朱淚兒臉已氣得發青,跺腳道:「這……這老太婆簡直不是人。」

  俞佩玉本就生怕胡姥姥搞鬼,所以一直在留意著她,但胡姥姥看來並沒有什麼舉動,俞佩玉又是驚奇,又是憤怒,厲聲道:「你又玩了什麼花樣?」

  胡姥姥苦著臉道:「我老婆子指甲太長了,不小心割破了朱姑娘的手。」

  不等她說完,俞佩玉已竄過去拉起朱淚兒的小手,只見她白生生的手背上,果然已多了個鮮紅的指甲印子。

  俞佩玉變色道:「她指甲上有毒?」

  朱淚兒點了點,道:「嗯。」

  俞佩玉悄聲道:「這毒不妨事麼?」

  朱淚兒垂首道:「這點毒我若吃下去,一定沒什麼關係,但現在她劃破了我皮膚,毒是由血裏進來的,只怕……只怕就……」

  俞佩玉長長吸了口氣,轉身面對著胡姥姥,一字字道:「你究竟要怎樣?」

  胡姥姥顫聲道:「我老婆子實在不是故意的,實在該死,實在對不起你們,公子你……你殺了我吧。」

  俞佩玉道:「你知道我絕不會殺你的。」

  胡姥姥忽然咯咯大笑起來,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敢殺我的,我老婆子反正半截已入了土,這小姑娘活的日子還長著哩,用她一條命,換我一條命實在划不來。」

  俞佩玉道:「你要怎麼樣才肯拿出解藥來?」

  胡姥姥悠然道:「這是我老婆子救命的絕招,我怎麼會將解藥放在身上,若在三十六個時辰裏還拿不到解藥,她這條小命就算完蛋了。」

  俞佩玉擦了擦頭上的汗,道:「解藥在哪裏?」

  胡姥姥笑道:「你若乖乖地聽我老婆子的話,我老婆子自然會將解藥拿給你。」

  朱淚兒忽然大呼道:「四叔你千萬莫被這老太婆要脅住,我……」

  她竟從懷裏抽出一把小銀刀,往自己臂上砍了下去。

  俞佩玉一把拉住她的手,大駭道:「你想幹什麼?」

  朱淚兒道:「現在毒性只怕還沒有傳上來,我只要將這條膀子砍斷,就死不了的。」

  俞佩玉頓足道:「傻孩子,她既然已肯拿出解藥來,你何苦……何苦再……」

  這小小的女孩子竟有「蝮蛇噬手,壯士斷腕」的勇氣,他只覺熱血上沖,喉頭哽咽,連話都說不出了。

  朱淚兒目中已流下淚來,垂首道:「她就算肯拿出解藥來,但我又怎忍心讓四叔你這樣受她的氣?我就算少了條膀子,又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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