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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韓棠一走進書房,就跪了下來,吻了吻老伯的腳。

  這種禮節不但太過份,而且很可笑。

  但韓棠做了出來,卻沒有人會覺得可笑,他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令人覺得可笑。

  因為他只要去做一件事,就全心全意做,那種無法形容的真誠不但令人感動,往往會令人覺得非常可怕。

  孫玉伯坦然接受了他的禮節,並沒有謙虛推辭,這也是很少見的事,老伯從不願接受別人的叩拜,律香川一直不懂他對韓棠為何例外。

  老伯道:「這一向你還好?」

  韓棠道:「好。」

  老伯道:「還沒有女人?」

  韓棠道:「沒有。」

  老伯道:「你應該找個女人的。」

  韓棠道:「我不信任女人。」

  老伯笑笑,道:「太信任女人固然不好,太不信任女人也同樣不好,女人可以使男人安定。」

  韓棠道:「女人也可以使男人發瘋。」老伯又笑了,道:「你看到了小方?」

  韓棠道:「他沒有看到我。」

  老伯慢慢的點了點頭,彷彿表示讚許。

  韓棠忽然又道:「就算是有人看到我,也不認得。」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冷漠的眼睛裡才有了一點表情,那是種帶三分譏誚,七分蕭索的表情。

  律香川從未在別人眼中看到過這種表情。

  老伯道:「你可以走了,明年你不來也不妨,我知道你的心意。」

  韓棠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明年我還要來,每年我只出來一次。」

  老伯面上忽然露出同情之色,只有他知道這人的痛苦,但卻無法相助,也不願相助。

  這一點他深深引為自疚,他不願見到韓棠,也正是這緣故。

  韓棠已轉過身,慢慢的向外走。

  律香川忍不住道:「我房裡沒有人,你若願意留下來喝杯酒,我陪你。」

  韓棠搖搖頭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律香川苦笑,忽然發現老伯在盯著他,目光彷彿很嚴厲。

  老伯對他很少這麼嚴厲,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卻不知做錯了什麼。

  近來他已很少做錯任何事。

  老伯忽然道:「你很同情他?」

  律香川垂下頭,又點點頭。

  老伯道:「能同情別人,是件好事,你可以同情任何人,卻不能同情他。」

  律香川想問為什麼?卻不敢問。

  老伯自己說了出來道:「因為你若同情他,他就會發瘋。」律香川不懂。

  老伯嘆了口氣,道:「他本來早就該發瘋了的,甚至早就該死了,一直到現在他還能好好的活著,就因為他覺得世上的人都對他不好。」

  律香川還是聽不懂,終於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前做過什麼事?」

  老伯臉色又沉了下來,道:「你不必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有很多事你都不必知道。」

  律香川垂首道:「是。」

  老伯忽又長長嘆了一聲,道:「但我不妨告訴你,他做過的事以前絕沒有人做過,以後只怕也沒有人能做!」

  律香川垂著頭,正想退出,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騷動聲,還有人在驚呼,屋內後花園闖來了個怪物。

  ***

  闖入花園來的不是怪物,是鐵成鋼,只不過他看來的確很可怕。

  他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他頭髮大半都已被燒焦,臉也被燒得變了形,一雙眼睛,赤紅如血,嘴脣乾裂得就像是久旱的泥土。

  他闖進來的時候,正如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咽喉裡發出一聲喘息與嘶喊,幾乎沒有人能聽出他呼喊的是誰。

  他喊的是:「老伯」。

  那時孫劍正在和「四方鏢局」胡總源頭帶來的一個女人使眼色。

  他不知道這女人是誰,只知道這女人不是胡老二的妻子,也不是個好東西,而且一直在對他暗送秋波。

  對這種女人的誘惑,他從不拒絕,這女人的誘惑簡直是種恥辱,正在想用個什麼方法將她帶到沒人的地方。就在這時,他看到鐵成鋼。

  他已認得鐵成鋼很久,但現在卻幾乎完全不認得這個人了。直到他衝過去,扶起他,才失聲驚呼道:「是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揮手,要酒。酒灌下鐵成鋼的咽喉後,他喘息才靜了些,卻還是說不出話。

  孫劍看出了他目中的恐懼之色,道:「不用怕,到了這裡,你什麼都不用怕了,在這裡絕沒有人敢碰你一根毫毛!」

  這句話剛說完,他就聽見有人淡淡道:「這句話你不該說的。」

  說話的人是一泉道人,黃山三友已追來了。

  孫劍道:「不行!」

  一泉道:「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個殺人的兇手,而且殺的是他自己的舅父。」

  孫劍沉聲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受了傷,只知道他信任我,所以才會到這裡來,所以誰都休想將他帶走。」

  一泉沉著臉,冷冷道:「找你的父親來,我們要跟他說話。」

  孫劍額上青筋凸起,道:「我父親說的話也一樣,就算天王老子也休想從這裡帶走我們的朋友。」

  一泉怒道:「好大膽,你父親也不敢對我們如此無禮!」

  突聽一人道:「你錯了,他的無禮是遺傳,他父親也許比他更無禮!」

  說話的人語聲雖平靜,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威嚴。

  一泉道:「你怎知——」

  孫玉伯道:「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就是他父親。」

  一泉怔了怔,他只聽說過「老伯」的名字,並沒有見過。

  一雲道:「孫施主與貧道等素不相識,所以才會如此說話。」

  孫玉伯道:「無論你們是誰,我說的話,都一樣。」

  一泉變色道:「久聞孫玉伯做事素來公道,今日怎會包庇兇手?」

  孫玉伯道:「就算他是兇手,也得等他傷好了再說,何況誰也不能證明他是兇手。」

  一雲道:「我們親眼所見,難道會假?」

  孫玉伯道:「你們親眼所見,我並未見到,我只知他若是兇手,就絕不敢到這裡來!」

  沒有人敢欺騙老伯。

  無論誰欺騙了老伯,都是在自掘墳墓,一雲大叫道:「你連黃山三友的話,都不信?」

  孫玉伯道:「黃山三友是人,鐵成鋼也是人,在這裡無論誰都一樣有權說話,我要聽聽他說的。」

  鐵成鋼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他們才是兇手,我有證據,他們知道我有證據,所以才一定要殺我滅口。」

  孫玉伯道:「證據在那裡?」

  鐵成鋼掙扎著往懷中取出一雙手,一雙已乾癟了的手。

  看到雙手,黃山三友面上全都變了顏色。一石突然尖聲道:「殺人者死,用不著再說,殺!」

  他的劍一向比聲音快,劍光一閃,已刺向孫玉伯的咽喉。

  一泉和一雲的劍也不慢,他們劍鋒找的是鐵成鋼和孫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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