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劍氣嚴霜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她自懷中掏出一條羅絹,輕輕抖了抖,一股異樣的香氣撲鼻而至,老夫察覺有異,厲聲吼道:「『你——你竟然用毒?!』

  「才喊出這麼一句,我已直挺挺躺在地上,其實那羅帕所散發的香粉雖然有毒,我依舊了然無事,只因我早年曾誤服蠍血,已成百毒不侵之軀,但當時情勢卻迫得我不得不如許裝作。

  「老夫閉目裝死,耳聞足步聲起,一人走到切近。

  「女子的聲音道:『嬰孩除去了沒有?』

  「一道沙啞的嗓子支吾道:「『老夫不及下手,姓謝的已追了上來,奇怪,姓謝的劍下連殺十七人,卻留下了這個活口,真不知用意何在?』

  「先時那低沉的聲音道:「『謝金印一生殺人無數,總不會忽然起了惻隱之心吧?此舉豈非大是有違職業劍手的本性?』

  「那沙啞的嗓子道:「『天色黑沉,眼看大雨將傾盆而降,形勢對咱們頗為有利,饒有姓謝的功力蓋世,勢必落在網中,嘿,他剛殺了十數人,絕對料不到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那女子道:「『那金日、繁星、寒月三把劍,你可都帶了?』

  「那沙啞的嗓子道:「『三支寶劍都在我身上,麥某這就設法上前將姓謝引到西岸,他一生在劍尖打滾,這三把劍子正好讓他送終。』

  「那女子道:「『事不宜遲,你得抄小徑走在謝金印前頭才行,按照預訂計畫,甄定遠和武嘯秋也該等在那裏了,此外還有一人……』

  「話說到中途,突聽那車伕高聲道:「『這老頭是在詐死!』

  「原來老夫竊聽他們談話,心中凜駭,不禁形諸於色,如此一來可大露出破綻,那車伕喝聲才出,老夫猛可躬身彈起,拼命向右邊竹林掠去,等到對方數人發覺時,我已奔出十丈有奇。

  「老夫情知對方絕非易與之輩,既然讓我得曉他們的陰謀,勢必要殺我滅口,遂一味狂奔,只望能進入前方竹林,或有一線生機。

  「耳旁車聲轔轔,那車伕竟駕著馬車直追上來,眼看逃進竹林無望,只得沿著湖岸奔掠,最後篷車追近,索性投身路旁湖中,我原來深諳水性,這一入水,但覺冰涼沁骨,身子直沉湖底……

  「也不知過去多少時候,朦朧中彷彿有根竹篙在我身上移動,醒來時,發現自己正置身在一葉小舟上。

  「一個唱工打扮的女人婷婷立在老夫和身旁,那唱工姣美宛如天仙,但臉上卻籠罩著一層幽怨與淒哀。

  「那唱工見老夫醒來,啟齒道:「『不妨事了,老丈是如何跌落湖心的?』

  「老夫一是時答不上口,只有信口撒了個小謊:「『我,我在湖邊漫步,不慎失足墜湖,真是人老不中用了,適才是姑娘救起老朽的麼?』

  「那唱工緩緩道:「『賤妾所瞧見的情景卻非如此,老丈沿湖狂奔,後面緊追著一輛篷車,後來只聽得噗通一聲,你已躍身入水,那車伕駐馬觀望了一陣子,大約以為老丈已沉入湖底,掉轉車頭而去,賤妾遂搖舟過來,將你撈起……』

  「老夫試著爬將起來,道:「『老朽投水並非被逼處此,其實老朽與那追趕之人動起手來,勝負猶未可知呢,一心想脫離他們的視線,想不到反而因此幾乎送掉一條老命,有謝姑娘搭救……』

  「那唱工美目中忽然簌簌流下眼淚,道:「『我能夠救得你的性命,卻無法使外子死而復生。』

  「老朽望著她雙目淚光瑩然,不由怔了一怔,直到此際我才注意到船板上仰躺著一人,周遭血漬斑斑,怵目心驚。

  「那人僵直地躺在血泊中,一動也不動,分明死去多時。

  「我視線掠過死者的臉孔,失聲道:「『這個人不是號稱關中第一劍手的喬如山?他是你的夫君?』

  「那唱工無言點一點頭,移步坐到死者身旁,只是不斷地用著抖顫的玉手,輕輕愛撫著喬如山冰冷僵硬的臉頰。

  「喬如山雙目雖然圓睜著,但他自然再也不會有任何知覺感受了。

  「老夫吶道:「『江湖盛傳喬如山與前太昭堡主趙飛星愛女芷蘭結為連理,然則姑娘竟是趙堡主的千金了?令夫君怎會被殺於此?』

  「那唱工芳容慘變,喃喃自語道:「『如山不會死的……沒有人能夠殺……殺死他……如若他要取得職業劍手的資格,還有誰……能夠阻……』

  「老夫直聽得有若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當對方身遭慘變,哀慟過度,故此會語無倫次。

  「趙芷蘭面向我厲聲又道:「『老丈你可見過這麼一個人,他刻薄寡情,喜怒哀樂絲毫不形於色,既不懂得什麼是人性,也不知曉什麼是感情,他殺人之後無精打采,只因他是為了銀兩殺人,認為那是無聊的事,而不是因為有任何感受或者悲哀,這種人你可見過?』

  「我搖搖頭,道:「『姑娘刺激過甚,還是休歇一會再說話罷。』

  「趙芷蘭默然不語,老朽見她臉色可怕,不知如何出口慰藉,當下不再作聲,兩人就這樣面默默坐著,中間橫躺著一具毫無知覺的屍體。對老夫在而言,此等遭遇真真奇特不過。不頃,趙芷蘭美目一轉,低道:「『那輛篷車又轉回頭了,老丈若欲避開他們耳目,暫且進船艙裏頭躲一躲吧——』

  「老朽不暇多慮,快步走進艙中,將燈光吹熄。

  「芷蘭抱起木琴,調弄幾下,纖指一撥一彈,叮叮聲起,她隨著悠揚的琴音,低低的唱出一段慢板:「『傷感似昭君思漢主,哀怨似作歌露哭田橫,悽愴惟和半夜楚歌聲,悲切似唱三疊陽關令……』

  「夜風在湖上呼嘯,琴音在舟中繚繞,芷蘭口中唱出的歌聲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淒涼。

  「琴聲戛然而止,寂靜了片刻,她繼續用著一種悲怨已極的低音唱道:「『……不比那雕樑燕語,不比那綿樹鶯啼……郎君離妾遠去,知他在何處愁呼?……』

  「唱完這一段,早已哽咽不能成聲。

  「半晌過後,琴聲又『叮咚』地響起來,音調卻是愈發低沉,老朽聽著聽著,一顆心子彷彿也隨之沉了下去。

  「我心中想道:「『這位趙姑娘對她的夫君一片癡情,什麼人竟將喬如山擊殺於此,下手末免太狠了!』

  「正忖間,遠方岸上一道粗啞的嗓子喝道:「『冒黑豈可撐舟,姑娘請將小舟靠岸邊來——』

  「老夫自矮窗望出去,但見那輛灰篷馬車停在西岸,喊話者正是那頭戴竹笠,態度橫蠻的車伕。

  「『唉乃』一聲,芷蘭點起竹篙,小舟朝湖岸蕩去,老夫無法洞測她心中所想,不覺大是緊張。

  「靠岸後,那車伕上上下下打量了芷蘭好一忽,道:「『姑娘懷抱木琴,敢情是個唱工,刻前你有無見到一年約半百的老頭投身躍入湖中?』

  「芷蘭輕搖螓首道:「『沒有啊。』

  「那車伕視線落到舟上的屍身,皺眉道:「『這死者是什麼人?』

  「芷蘭低道:「『先夫才遇害不久,若無他事,我要將船搖開料理喪事去了。』竹篙一點,正待將小舟蕩開,那車伕喊道:「『慢著——』

  「他身隨聲起,雙腿一縱,拔離車臺直往小舟射來,勢子極為迅速,在身子未落到舟裏之前,手臂一舒已自疾探而下。

  「芷蘭抱著木琴急退兩步,舟身一陣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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