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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靈飛瞭解地一笑,心想:「這孩子倒真對了我的心思,脾氣竟和我一樣。」遂伸手替他拭了拭臉上的泥污,含笑說道,「你是不是常被這些人欺負?」那孩子卻緊閉著嘴,沒有回答。

  魏靈飛又道:「你願不願意學成本事,不再受人欺負?」他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可也不准欺負人。」

  那孩子懷疑地望了他一眼,暗忖:「這個連走路都不靈便的人難道還有什麼本事?」但他從小受盡欺凌,什麼話都放在肚子裏,小小年紀就養成一副沉默寡言的性格,並未將話說出來。

  何況他自幼父母皆亡,難得有人對他和顏悅色地說話,此刻魏靈飛替他喝退了欺負他的頑童,對他又這麼溫和,充滿了愛護和關切,他嘴裏不說,心裏的感激卻是深邃的,那也遠不是世間任何言語可以形容出來、表達出來的。

  這從他那一雙大而漆黑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來,魏靈飛望著他的眼睛,長嘆了一聲,暗忖:「我若能多活幾年,我一定要將這孩子好好地教養成人,唉!可惜我心有餘,而力卻不足了!」

  一念至此,面上神色不覺愴然,那孩子突然說道:「我願意學本事。」他不願傷了這對他這麼好的人的心,心想無論這人有沒有本事,只要他對我好,我就願意跟著他,學不到本事也行。

  他這一念,不但使魏靈飛死能瞑目,也使他自己變成縱橫武林數十年的一代大俠!

  他的一切環境,顯然遠遠比不上養尊處優的王一萍,王一萍除了讀書學劍之外,任何人都可以不再理會,而他呢,每日還要為生活而掙扎著,否則,就無法再生存下去。

  可是在這種艱苦的環境裏,卻往往能造成一個人堅毅的性格,人們在逆境中所得到的,也遠比在順境中得到的多,有人一生富足太平,結果一生庸庸碌碌。等到他遇到挫折,他卻可能變懦弱為堅強,這正如一顆鑽石,未曾琢磨,是永遠不會煥發出光彩的。

  三天後,魏靈飛撒手西去。這三天來,向衡飛當然知道他的師父就是威震兩江的一代大俠,也瞭解了其從師父處所得到的是何等貴重的東西,雖然他自己認為,他從魏靈飛那裏所得到最貴重的東西,並不是足以傲視江湖的武林秘笈,而是魏靈飛對他的溫情。

  是以魏靈飛死了,他更難受,他親手掘了個小小的土坑,將這一代大俠埋葬在裏面。魏靈飛縱橫武林,叱吒江湖,卻再也料想不到得此死所,然而人們能被愛著自己的人埋葬,那可算是幸福的了。

  十年來,向衡飛真如一顆鑽石,越琢磨,發出的光亮也越大。

  他雖然混跡在北京的低級社會裏,然而他卻出污泥而不染,當然也免不了會沾染到一些惡劣的氣息,但他本質卻還是善良的。

  他可以坐在一堆擲著骰子的無賴身旁看書,他可以在別人尋仇惹事時隱藏自己的武功,這些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自從他遇到了魏靈飛,他對人生的看法就完全改變了,他開始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活下去之外,還有許多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酒樓廚房裏污穢的小間,娼館樓下狹小的暗道,郊外無人過問的荒祠,四城地痞包庇下的賭館,在這種地方,他生存了十年。這十年來他像一顆藏在泥污裏的明珠,深深地隱藏著自己的光輝。

  十年中,他不止一次地走到王一萍所居的巨宅外的荒林,他也不止一次地暗忖:「只要師父和別人約定的日子到了,我到這裏來為他解決了他生平所沒有解決的事,我就要遠走高飛,以我自身的武功,到江湖中一爭短長,讓北京城裏那些欺負過我的人,知道我並不是沒有本事,而僅僅是不願將本事用在這種卑不足道的人身上而已!」

  當別人欺負他的時候,他暗地將唾沫吞在肚裏,而不吐在對方臉上,因為他想這些人都是卑不足道的,不配和自己動手,他忍耐著,在北京城的下層社會混了十年的他,得到了一個「受氣包」的綽號。

  然而這綽號,卻給了他更大的決心,使他有更大的勇氣去忍受侮辱,因為他要等到那一天,給那些人更大的驚異。

  這種勇氣和毅力是值得崇敬的,因為這是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他常讀《史記》,那是他從一堆發了霉的舊書堆裏拾到,坐在私娼小金花家裏廁所外面的草墩子上讀的,當他讀到韓信,讀到韓信所受的胯下之辱,他合上書,閉起眼睛,冥想了許久。

  他年紀一年比一年大,所看到及經歷到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私娼館裏的紅倌人,也逐年在更換著,但是私娼們所用來蠱惑客人的手段,和客人們卑劣可笑的行為,卻是永遠也沒有改變,千古一律的。

  對於人世的每一件事,他瞭解得太多了,那遠不是王一萍走馬章台時所得到的那一點點隔靴搔癢的經驗可比,他唾棄著這種廉價而虛偽的歡笑,而渴望能得到一種純潔而真摯的情感。

  他穿著粗劣的衣服,笨拙、破舊的靴子,形容甚至有些狼狽,但他昂藏七尺,器宇軒昂,卻一點也沒有猥瑣的樣子。

  除了愛鈔外還愛俏的姐兒們也有的對他垂青,其中也有投懷送抱的,他既不推卻,更不接受,他不推卻那是因為他天生一副不願傷害別人情感的性格,他不接受是因為他對這類事瞭解得太多,他總認為沒有深刻的瞭解,哪有深刻的感情?

  光陰倏忽,他腦海中時刻未能忘記的是他師父威震河朔魏靈飛所約定的時日終於來到了。

  從過年時他就開始盼望,但心中也難免有些緊張,和那種唯恐自己敵不過別人的感覺,因此他找了個荒祠,埋首苦練,直到三月。

  大雪方止,他到了那疏林,此時積雪方融,春色未至,郊外全然是一副冷落蕭索的樣子,只有林樹枝節上微微發出的一些新芽,在提醒著人們不要忘記北國的春天雖遲,但終究總是要來的。

  他氣納丹田,悠然發出幾聲長嘯,然後他躑躅在疏林裏等候著。往事如煙如夢,他咀嚼回味,雖無回甘,但終究是值得懷念的。

  他暗忖:「從今天起,這些都和我完全沒有關係了。」想到以後單身闖蕩江湖的生涯,心中一陣熱血奔騰,而想到那將來到的考驗,他又不免有些緊張,心中思潮如湧,不知天之既暮。

  於是他撮口作聲,再次發出一聲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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