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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嘯雨揮風 掌如龍矣 行雲流水 步亦靈哉

  向衡飛撮口長嘯,就在那嘯聲將住未住之間,疏林外電也似的掠來一條人影,身形的輕巧靈妙,幾乎是難以形容的。

  向衡飛嘯聲倏然而住,那人影也倏然頓住身形。夜色朦朧,滿地雪色如影,兩人面面相對,心中卻不由生出一種難言的感覺。

  這十年來,他們的生活,幾乎都是以今日為重心,彼此對對方的揣測,也不知有千百種。向衡飛張目如電,微一打量,只覺得對方豐神如玉,風姿翩翩,目光瑩如晶玉,而對方也正在打量著自己。

  緣之一字,自古最是難解,這兩人終日刻苦自勵,勤練武功,都是以擊敗對方為目的,然而此刻面面相對,彼此竟都生出了好感,這也許正合了所謂「惺惺相惜」那句話了。

  王一萍輕裘羅衣,衣袂飄然,正如風中之玉樹,搖曳生姿,向衡飛久困窮域,終日所接觸到的,不是引壺賣漿的販夫走卒,就是滿面傖俗的市儈傖夫,自己雖是昂藏不凡的大丈夫,心目中卻常常幻想是那種輕裘肥馬,倚馬斜橋的濁世佳公子。

  這正是人類心理的特異之處,人們之相知為友,除了彼此習氣慣道,性格相近那一種之外,對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一類人物,也常會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好感,甚至還會有一些傾慕的感覺。

  向衡飛如此,王一萍又何嘗不然,這兩個身世迥異,性格懸殊,身份也差了不知多少的少年俊彥,在這互相見面的第一眼裏,竟然各人心裏都有結納之意,但造化弄人,卻使得這兩人非但不能結為知友,還得處於不能兩立的地位,日後恩仇纏結,竟險些化解不開,世事之安排,每多如此。

  在這一瞬,兩人心意相通,彼此都從對方的目光裏,獲得了一份瞭解,但兩人自忖情況,又不能不對對方懷有警覺。

  向衡飛顛沛困苦,有生以來,不知遇見過多少陰險狡猾之人,多少陰險狡詐之事,對人類,他可說已瞭解得很多,環境使然,令他對人類都抱有偏激的看法。此刻警戒之心,也自然高些,腳步微錯,氣定神凝,正以十年來苦練而成的內家真氣待敵了。

  而王一萍出身世家,自幼即處於順境,對人對事,他卻沒有一種明確的看法,只求性之所喜。

  此刻他面對著向衡飛,心中只存良朋相對,秉燭夜遊之情,先前所抱的那種敵視警戒的心理,此刻已完全消失了。

  此刻的情景,的確可稱得上是「奇妙」的了,兩人都知道對方就是自己十年來刻苦自勵的對象,但對方究竟是誰,卻不知道。

  向衡飛真氣凝聚,張目一望對方,卻見他面上似笑非笑,腳下虛飄飄的,完全沒有一絲凝神迎敵的樣子,不禁對自己的戒備,微微覺得有些慚愧,須知他天性如此,大有「寧人負我,毋我負人」之風,若有人對他有絲毫好處,他永生難忘,千方百計地要去報答人家,人家若對他有什麼不好,他反倒不放在心上,這因為他對人們的冷漠和卑視,已見得太多,對這種事,他就認為是無足輕重的了。

  這與他的外形,極不相稱。他外表看來,非但精明幹練,氣勢不凡,而且雙目如鷹,凜然有威,但內心卻和易近人,是個謙謙君子,只是他毅力特強,一下決心,就再難更改了。

  向衡飛轉念至此,輕輕一吐氣,將凝聚著的真氣鬆散。

  王一萍微微向前走了一步,朗聲道:「閣下可是威震河朔魏大俠的傳人?」他此話自是明知故問,但此時此地,卻又有什麼別的話可說,向衡飛微微一笑,道:「兄台想必是龍大俠的傳人了。」

  向衡飛平日難得一笑,是以笑起來更令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王一萍才名甚高,人又英挺飄逸,平日自然自許甚高,但見了向衡飛,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傾慕之念,見了向衡飛這一笑,心中更不禁生出溫暖之感。

  向衡飛一抱拳,道:「在下向衡飛,奉先師之命,在此恭候閣下。」他終於說出此行的目的,也像是在提醒對方。

  王一萍哦了一聲,目光在向衡飛身上一轉,道:「小弟王一萍。」他頓了頓,扭轉話題,問道:「聽閣下的口音,也像是久居京城的,小弟終日在京城走動,卻無緣得見閣下一面,真是可惜得很。」

  向衡飛的眼光,不期然又落在王一萍華麗的衣衫上,暗忖:「你出入的地方,哪裏會見得著我,就算看到了,恐怕也會不屑一顧的。」口中卻緘默著,不願對他的問話作任何表示。

  其實向衡飛所居的八大胡同,王一萍去的次數也不在少,雖不曾滅燭留髡,但也是入幕嘉賓了,只是王一萍年少多金,又復多才,走馬章台之下,滿樓紅袖頻招,自不會看到這樓下的「受氣包」了。

  夜色更濃,春寒侵人,遠遠傳來幾聲犬吠,林木颯然,又起了風,風勢頗勁,向衡飛衣衫單薄,幸虧他自幼得魏靈飛內功真傳,但饒是如此,也不免微微覺得有些寒意,腳步微微移動了一下,踏中一段枯枝,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隨著這一聲輕響,又有「托,托」之聲傳來,竟已起更了,向衡飛雙眉微皺,陡然想起恩師的遺命,再一抬頭,望見王一萍毫無敵意的面容,微一咬牙,道:「先師與令師龍大俠,昔年曾有十年之約,故遺命小弟在此恭候兄台,方才小弟看到兄台入林時的身法,想必已盡得令師真傳,小弟與兄台雖然一見如故,但卻不敢忘卻先師遺命,故不自量力,想領教領教兄台的絕藝。」

  王一萍陡然一凜,他自幼嬌寵任性已慣,此刻暗忖:「你難道還以為我怕你不成?」覺得自己對他的一番好意,人家全不接受,心中遂有被委屈了的感覺,不禁生出些怒意。

  他年少氣傲,卻想到對方的處境,一正面容,道:「好,好,小弟雖然不才,卻也正是要來領教領教威震河朔傳下來的絕藝的。」他冷笑又道:「閣下如果心急,現在就動手吧。」

  聲猶未了,他腳步一錯,颼然一掌,已劈向向衡飛的左胸,向衡飛驀地一驚,雙掌上迎,砰然相擊,兩人都被震得後退了幾步。

  向衡飛暗怒:「這人怎地說打就打。」他不知道王一萍正是這個性格,兩人本是惺惺相惜,此刻互一對掌,雖然都未使出十成功力,但心裏都對對方的功力有了個譜,知道對方功力和自己相若。

  而且兩人心中此刻都有了芥蒂,好勝之心亦油然而生,王一萍冷笑道:「請吧!」雙掌一錯,「龍形一式」,單掌斜穿,正是南靈龍靈飛的「龍形九式」裏的第一式,他出掌如風,已用了七成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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