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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王一萍對一己的勝負看得並不甚重,但他想到恩師湘江一龍在武林中的名頭,如果由自己手中毀去,豈不令人痛惜。想到此處,決心暫且聽從賀銜山的勸告。

  談到掩去原來面目首先想到的是易容之術。易容之術,非比尋常,如果手法欠佳,反而會加倍引人注目。

  偶而一眼瞥見院中的三具屍體,靈機一動,不單覺得那三具屍首的面幕可以暫且借用,甚至那襲黑袍也頗有利用的價值,遂在三具屍體中尋了一具與自己身裁相仿的,將他身上長衫脫下,連那面罩,一齊捲成一小束,這才離廟而去。

  王一萍找了一處地勢較高的地方,遠遠監視鎮後那座廢園。誰知從早至晚,竟未見那輛錦車從鎮後馳出。

  王一萍心中大為詫異。依他判斷,那輛錦車似乎不可能在廢園中停留一整天。事實上,王一萍關心的不全是那輛錦車,他也亟想知道自己離去之後,海萍如何應付那其餘三名青衣女婢。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眼看初更甫過,王一萍早已迫不及待地掠回廢園。

  幾乎將荒院中每一個角落全都找遍,除了那輛錦車仍在原處而外,那四名青衣女婢的蹤影全都不見。

  如果這停車之處是一間客棧,還有辦法向店家打聽一番,偏偏此處只是一座荒無人煙的廢院,想打聽也無從打聽起。

  王一萍在廢院中踽踽徘徊了將近半個更次,猛一頓足,以快捷無比的速度,掠出院牆,徑直向天池方向趕去。

  王一萍施展輕功,當真是疾若流星。

  日落以前,已在一座廟前發現海萍和兩個中年漢子,相對坐在石階上嚼食乾糧。另一個男子似乎是被人點住穴道橫臥地上,因為半邊臉貼在地上,無法看清他的本來面目。至於那三名青衣女婢,仍然未見蹤影。

  王一萍在被紅旗幫劫掠的一刹那,對海萍的確恨之切骨,可是事過境遷,對海萍的憎恨已漸次沖淡,反而覺得自己身為一代大俠的唯一傳人,竟用那種手段對付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自從昨晚意外相見之後,王一萍已決定將海萍送回北京,然後送她一些銀兩,讓她擇人而嫁。

  王一萍遠遠繞了一個大圈子,掩至那兩名中年漢子身後,突然疾掠出前,駢指如戟,徑向兩人背心穴上點去。

  兩名中年漢子武功較王一萍為低,而且又是經過一程急趕,異常疲累之際,竟然毫無察覺地被王一萍一下點中。

  海萍正在低首進食,聽到兩名中年漢子倒地時所發出的聲音,抬頭一看,驀地瞥見一個身著黑袍、素巾蒙面的男子站在身前,驚得向後一仰,發出一聲駭人尖叫。

  王一萍未曾想到將海萍嚇成這樣,心中頗覺歉然,正想扯去面具,橫臥地上的那名男子突然彈跳而起,雙掌交錯,猛向自己胸前拍來。

  這一掌來勢奇迅,而且隱含機變。尋常動手過招,都是正面相對,而這人倏從地面躍起發掌,攻取的方位實在出人意料。

  王一萍一時感到無從招架,足尖點處,疾退九尺。

  誰知那人輕功奇佳。王一萍足尖才一落地,那人又自跟蹤而至。

  王一萍記得除了和向衡飛互拼高下時,曾經見過這等迅捷的身法而外,幾乎就未曾見過,而向衡飛早已喪生谷底,那麼眼前這位具有上佳身手的人又會是誰?

  王一萍一面揮掌封拒,但仍禁不住那人的一輪猛攻而連連後退。

  大凡兩人動手過招,如果雙方功力悉敵,誰能搶到機先,就已勝券在握。那人掌勢綿綿,身法空靈,王一萍幾乎是在第一招時,就被罩制在對方掌勢之下。接連數度後退,仍然無法脫出對方掌勢之外。

  王一萍驟遇強敵,忽又激起心頭一般豪邁之氣。恰在此時,那人掌勢似乎微微一弛,王一萍哪敢怠慢,驀地一聲清嘯,身演「龍飛九天」,硬從那片如山掌影中疾沖而出。

  那人不知為了什麼,突然停住掌勢,望著王一萍直直地發愣。

  王一萍脫出那人掌勢之後,身形倏地折回,決心施展師門絕學,小挫對方,以泄心中怒氣。

  心中原本是這般打算,可是及至目光掠過那人顏臉,身子倏然落地,失聲道:「啊,怎會是你?」

  那人見王一萍竟然認識他,大為意外,不由問道:「請問尊駕何人?」

  王一萍鬥然之間變得無比歡欣,一面向那人身前快步走去,一面扯下面幕,大聲道:「我是王一萍啊!你!你!你不是向公子麼?」

  王一萍並未看錯,此刻與他相對而立的正是被他一掌震下絕峰的向衡飛。

  海萍看清來人原是王一萍之後,驚魂稍定,掙扎著從石階上站了起來,紛亂地望望王一萍,又轉眼看著向衡飛,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得反復地喚道:「啊!向公子……啊!王公子!你們……」

  王一萍發現向衡飛當真仍然活著,心中實有說不出的高興。他早已忘了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自然更不會想到見面之後又可能發生些什麼事情。

  向衡飛眼中隱含怒火,兩眼瞪視著遠方,往事歷歷,湧上心頭,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夜晚在黃山中那座人跡罕至的絕峰之頂,竭盡胸中所學,與王一萍激鬥了整整一夜。彼此功力相稱,難分軒輊。

  可是到了最後分際,也許是向衡飛天份比較王一萍略高,也許用功的程度較王一萍為勤……總之,王一萍已在向衡飛掌勢罩逼之下,無法抗拒。

  突然向衡飛只覺身體內真力一泄,而王一萍勉強所發勁力適時逼至。向衡飛哪有閃躲餘地,立被震飛半空,直向白雲迷封,深不可測的絕谷之下墜去。

  向衡飛在最初的一刹那,心智尚未全失。他心裡明白,自己業已敗在王一萍手下,可是敗得實在令人難以心服。

  他很想再和王一萍較量一次,他堅信王一萍在那種情況之下,斷無反敗為勝之理。再說,他不但認為有點敗得不值,甚至感到有點敗得莫名其妙。

  一個武功造詣到達某種境界的人,不但知道自己的一招一式,施出之後,能夠發生多大威力,並且能在數招之內,判定對方的深淺如何。

  向衡飛和王一萍兩人苦拼了將近整整一夜,彼此都深知對方功力絕不在自己之下。當然他們也明白自己的功力也絕不在對方之下。在這種情況之下,勝負之數,可說是異常玄妙。

  誰也不敢預言對方將在第幾招上落敗,甚至連下一招能否分出勝負,事先也不敢妄下斷語。

  然而,向衡飛畢竟落敗了,儘管他感到心有不服,感到莫明其妙,可是事實十分明顯,如果不是他失招落敗,他怎會被震落谷底。

  向衡飛覺得四周壓力愈來愈強,強到令人想要抗拒的意識也在無形中被打消。

  只覺得下墜之勢越來越快,整個身子已被周遭強猛的壓力壓成薄片,浮在空中,頗有一種飄然之感。

  向衡飛神智似乎尚未全部喪失,腦海中始終清楚地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不久之後有一個人勢將摔得粉身碎骨,「向衡飛」這三個字從此在世上消失。

  他絲毫不因即將面臨死亡而感到驚駭,只覺得身子越來越輕。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摔死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仍然活著,他弄不清楚怎會有這種事情,不過他已無法多想。

  向衡飛經歷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幻境地,他仿佛覺得自己混身骨筋完全鬆散,不要說扭動四肢,就連轉動一下眼睛也不可能。

  最令他感到詫異的是仿佛靈魂已經脫體而出,淩空俯視著一具肢殘體裂,血肉模糊,似乎尚有一口氣在,而實際上半點也不能轉動的軀體,他有時覺得那人完全陌生,有時也覺得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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