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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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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牌九還在繼續著。金二爺已由大輸家變成了大贏家。就在他第三次統吃的時候,張大帥突然從裡面衝出來,推開了坐在天門上的朱百萬,兩隻大手撐著桌子,瞪著金二爺大吼:「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做了什麼事?」「你說的是誰?」金二爺還是不動聲色。「黑豹!那狗養的黑豹。」「他做了什麼事?」金二爺在皺眉。「他砸了我的賭場!殺了我五個人!」張大帥大吼,「還綁走了梅律師的女兒。」「砸了你的賭場?」金二爺搖搖頭,不以為然:「你的賭場,就是我們的賭場,我相信他絕沒有這膽子動的。」「他砸的是我在法租界新開的那一家!」張大帥的脾氣一發,就什麼都不管了。 金二爺卻露出很吃驚的表情:「那是你的賭場?我們怎麼會不知道?」張大帥怔住。金二爺又在嘆息:「連我們都不知道,他當然更不會知道,所以你也用不著生太大的氣,我叫他去跟你賠禮就是。」「賠禮?」張大帥握緊拳頭,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要他賠個鳥禮,我要他的狗命,他若跑得了,我就不姓張。」他衝出去,又轉回頭:「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免得傷了我們兄弟的和氣。」金二爺還是在嘆息。梅禮斯看了看他,想說什麼,又忍住,終於也跟著衝了出去。 客人們和女人都知趣的離開了。大廳裡只剩下四個人。金二爺坐在那裡,猛抽雪茄。田八爺背負著雙手,在前面踱方步。朱百萬掏出塊雪白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范鄂公半開著眼睛,蹺著腳,彷彿正在推敲著他新詩的下一句。牆上自鳴鐘突然響起,敲了十一下。十一點整。 「這件事你究竟想管?還是不想管?」田八爺忽然停下腳步,站在金二爺面前。「你看呢?」金二爺反問。田八爺沉吟著:「我實在想不到老三竟會勾結外國人,偷偷的去做生意。」「他的開銷大。」金二爺淡淡的說,面前迷漫著雪茄的煙霧。「他的開銷大?誰的開銷小了?」田八爺顯得有點激動:「何況我們總算是磕過頭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禍同當』,這句話他難道忘了?」「聽說那家賭場的生意不錯,梅律師那輛名牌車也是新買的,」金二爺笑了笑,又嘆了口氣:「那種車連我都坐不起。」 田八爺冷笑,不停的冷笑。范鄂公瞇著眼睛,忽然曼聲低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先下手的為強,後下手的遭殃。」金二爺立刻搖頭:「老三的脾氣雖然壞,但我想他總不至於拿我們開刀的。」范鄂公端起杯白蘭地淺淺的呷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這麼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裡。」這位湖北才子,對歷史和考據都有點研究的。金二爺不說話了。 田八爺又停下腳步:「我認為鄂老的話,絕不是沒道理的。」「你的意思怎麼樣?」金二爺自己好像連一點主張都沒有。田八爺也不說話了,這件事的關係實在太大,他也不願挑起這副擔子。范鄂公卻很明白金二爺的意思,一個人要做大亨們的清客上賓,並不是件容易事。他又慢慢的呷了口白蘭地:「射人先射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 「張老三的七寸在哪裡?」金二爺忽然問道。范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他的人現在在哪裡?」「想必是去追黑豹了。」金二爺道。「他會不會一個人去?」「當然不會。」誰都知道黑豹是個很不容易對付的人,要想制他的命,就得動員很大的力量。「現在他既然已派出精銳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虛。」金二爺看著田八爺,兩個人眼睛裡都發出了光。「率眾輕出,已犯了兵家大忌,這一戰他已必敗無疑。」范鄂公將剩下的小半杯白蘭地一飲而盡,倏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隨兩位上陣破敵,只有在這裡靜候兩位的捷報了。」 五 十一點十分。賭場裡依然燈火輝煌。但是這本來衣香鬢影,貴客雲集的地方,現在卻已只剩下一個人在賭。高登。他的夜禮服還是筆挺的,襯衫上連一點灰塵都找不到。他臉上也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一雙手還是同樣穩定而乾燥,右手距離他的槍,還是只有三寸。現在他已換了張賭台,正在押單雙。梅子夫人坐在角落裡一張十九世紀的法國靠椅上,手裡捧著杯咖啡,在發怔。她那雙淺藍色的,美麗而靈活的眼睛,現在彷彿已變成了一雙死魚眼睛,既沒有生氣,也沒有表情。只有她那雙纖秀美麗,指甲上染著玫瑰色寇丹的手,還在不停的發抖,抖得杯子裡的咖啡,都幾乎要濺出來。沒有人開口,連呼吸聲都很輕。大廳裡只能夠聽得見偶爾響起搖骰子的聲音,還有莊家那呆板而單調的嗆喝聲:「十一點,大,單……」高登面前的籌碼已比剛才高了些。 十一點十三分。張大帥突然旋風般衝了進來。除了梅禮斯,他身後還跟著六個人。緊貼在他身後的兩個日本人,濃眉細眼,身材很矮,肩膀卻很寬,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方的。但他們的行動卻很敏捷,很矯健,身上穿著寬大的和服,腰上繫著黑帶。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來,倒在他懷裡,哭得像是個淚人兒。她丈夫就輕撫著她的柔髮,用各種話安慰她,法國人本就是最溫柔最多情的。張大帥不是法國人,而這一輩子從來也不懂得憐香惜玉。他的濃眉已打了個結,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奶奶的熊,哭個什麼鳥?咱們是來辦正事的,不是來看你女人撒嬌的。」 梅子夫人的哭聲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發現現在不是撒嬌的時候,而且她對這個蠻不講理的黃種人,也覺得有點畏懼。直到現在,她才真正領教過黃種人的威風。梅禮斯這才開始問,黑豹是怎麼來的?怎麼走的?往哪條路走的。梅子夫人斷斷續續的說著,還不時用自眼狠狠的去瞪高登。高登還在賭。除了面前的籌碼外,他眼睛裡好像什麼都看不見。梅禮斯的臉色卻已變得鐵青,忽然衝到張大帥面前,指著高登:「這個人是你請來的?」張大帥點頭。「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師用他在法庭中面對著法官的神情說:「我要求公道。」 「公道?」張大帥又皺起了眉:「什麼公道?」梅禮斯的聲音更響亮:「我要求你懲罰他。」張大帥沉吟著:「殺了他好不好?」梅禮斯閉著嘴,死罪雖然太重了些,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並不反對。「叫誰去殺他呢?」張大帥彷彿又在考慮,忽然從懷裡掏出一把槍,拋給梅禮斯道:「這是你的事,聽說你的槍法也很準,你自己動手最好。」梅禮斯看著手裡的槍,怔住了。他的確練過射擊,在五十碼以內,他隨時可以擊中任何靶子。但這個人絕不是靶子。這個人的習慣是將別人當做靶子。現在他雖然連看都沒有抬頭看一眼,但他的手距離他的槍才三寸。 梅禮斯看了看這個人,又看了看手裡的槍,他的手已開始發抖,手心已開始流汗。張大帥瞪著他,冷冷道:「槍就在你手裡,人就在你面前,你還等什麼?」梅禮斯輕輕咳嗽了幾聲,把手裡的槍慢慢的放在旁邊桌子上。「我是個律師,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塊手中在擦汗:「我不能殺人。」「是不能?還是不敢?」張大帥突然大笑,大笑著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輸贏怎麼樣?」「贏得還不夠。」高登總算抬頭看了他一眼。「贏了多少?」「五萬五。」「你想贏多少?」「十萬」 張大帥忽捲起衣袖:「老弟,咱們來賭一把怎麼樣?」他推開了那做莊的:「一把見輸贏,我輸了你就贏了十萬,你輸了就算你活該,」高登笑了。其實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過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好。」他連想都沒有想。「咱們來推牌九。」張大帥也跟真的張大帥一樣,喜歡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九。也許他本來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將軍。「好。」高登還是一點考慮都沒有。立刻就有人送來一副象牙牌九。張大帥將三十二張牌九都翻過去:「你隨便選兩張,再選兩張給我。」他大笑道:「俺是個痛快人,要賭也賭得痛快。」 牌已分好。大廳彷彿忽然變成了墳墓,每個人都連呼吸都已停頓。他們雖然已其懂了一擲千金無吝色的豪賭客,但五萬一把輸贏實在太大。高登隨隨便便的將手裡兩張牌看了看,就翻過來,擺在桌上。一張丁三,一張雜八。只有一點。張大帥大笑:「老弟,看樣子你這一手只怕是輸定了。」高登還是在微笑,一雙手仍然同樣穩定乾燥。這個人的神經就像是鋼絲。 張大帥「吧」的,將手裡兩張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開。他臉上的笑漸漸凍結。「他奶奶的熊。」張大帥又重重的把手裡的兩張牌往桌上一拍,覆蓋在桌上:「又是他奶奶的臭蹩十,連一點都贏了。」高登看著他,什麼話都沒有說。「老弟,這一次算你的運氣好。」張大帥嘆了口氣:「但是俺還是不服氣,改天咱們再來賭,只可惜今天……」他忽然壓低聲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為什麼要放那黑小子走呢?」高登淡淡道:「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他,我為什麼要著急?」「咱們現在就去做了他怎麼樣?」「我是你請來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來,手一動,桌上的槍已不見了。張大帥又大笑:「把高老弟贏來的錢送到他飯店房間去,咱們現在就要去打獵了。」他又挺起了胸:「入你娘的皮活兒,這次我看那條黑豹子還他奶奶的能往哪裡跑。」 張大帥又帶著他的人,旋風般走了。一個掃地的老頭子,剛才也在旁邊看著那場豪賭,他實在不相信天下有那麼倒霉的事。「三十二張,他怎麼會偏偏就拿了副蹩十?」老頭子實在不信,他忍不住將張大帥剛才那兩張牌翻開來看了看。一張天牌,一張梅花。兩點雖然不能算大,但贏一點已足足有餘。老頭子看著這兩張牌,怔了半晌,才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誰說張大帥是個大老粗,我看他簡直比金二爺還精明。」他搖著頭,嘆息著:「誰若將他當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裡才是怪事。」現在正是十一點三十分。 「到哪裡去找那條豹子。」「他跑不了的。」「為什麼?」「他不該坐那輛汽車走,那種汽車無論走到哪裡,都難免要引人注意。」張大帥的確不是大老粗,否則他今天也就當不了張大帥了。這道理金二爺應該明白的。黑豹也應該明白。 六 「問問看,有誰看見了那輛銀灰色的四門英國轎車沒有。」張大帥說話的聲音雖不高,但卻已響徹這大都市。 十一點三十三分。金冠夜總會門口的門童小李報告:「那輛車子大概是一個多小時前經過的,往霞飛路那方面急駛過去。」 十一點三十六分。霞飛路旁擺水果攤的劉跛子報告:「我本來沒有注意那輛車子,但是,忽然聽見車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時,車子已轉向江濱大道。」 十一點四十一分。江濱大道碼頭上的老王報告:「一個多鐘頭前,的確有那輛車子經過,開得很快,車上有種很奇怪的聲音發出,好像有人在打架。」 十一點四十五分。在江濱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崗的巡警報告:「車子是往虹橋那邊去的,車上有人,但我卻沒聽見什麼聲音。」 十一點四十六分。張大帥特製的大型轎車。「虹橋。」張大帥沉吟著:「虹橋那邊有什麼可以躲藏的地方?」梅禮斯不停的搓著手,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一定是以前在那裡堆私貨的貨倉,自從出過一次事後,就一直空著在那裡。」張大帥用拳頭重重一敲膝蓋。「直開虹橋貨倉。」 十一點四十八分。五輛漆黑轎車,往虹橋急駛而去。車上除了張大帥、梅禮斯、高登和那兩個日本柔道武士外,還有張大帥門下二十四條最能打的好漢。其中有九個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個善使斧頭。另外四個練的卻是北派譚腿,每個人據說都能橫掃三根木樁。 七 十一點四十八分。波波已睡熟。她枕頭旁有黑豹替她買來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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