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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槍·槍手

  一

  槍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隻握槍的手,這個握槍的人。他就坐在那張鋪著綠絨的賭台後,穿著純黑的夜禮服,雪白的絲襯衫,配上黑色的蝴蝶結,鑽石領針在燈下閃閃的發著光。他的裝束和別的豪客完全沒什麼兩樣,正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他的臉色蒼白,眼睛深陷下去,顯然也是因為太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冷得像冰。他看著你時,無論看多久,都絕不會眨一下眼睛。還有他的手。蒼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齊,手指長而瘦削。黑豹從未看見過一雙如此穩定的手。就因為這雙手,這雙眼睛,黑豹對他說出來的每個字都絕不懷疑。

  「只要你動一動,我保證你臉上立刻就要多出一隻眼睛。」這種人說出來的話,絕不是嚇人的。黑豹沒有動。他甚至已可感覺到,自己雙眉之間已開始在冒冷汗。這人盯著他的臉:「你就是黑豹?」「是。」「我在柏林的時候已聽見過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確實很快。」「……」「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證,世上最快的,還是從手槍裡射出的子彈。」「我相信。」「你最大的好處,就是能相信別人的話。」這人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否則你現在已帶著你的第三隻眼睛下了地獄。」

  「我也聽說過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個在德國長大的中國人。」「你的消息也很靈通。」「只有消息靈通的人,才能活得長些。」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種冷酷的笑意:「你猜你還能活多久?」黑豹看著他的手。他的手還是同樣乾燥。同樣穩定。黑豹忽然笑了:「無論活多久都沒關係,像我你這種人,本就活不長的。」「我們這種人?」「你跟我豈非本就是同一類的人?」黑豹的聲音也很平靜,「我們為別人拚命,為別人殺人,遲早也有一天,要為別人死。」高登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裡卻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經披上了別人為她送來的大衣,忽然大聲呼喊:「你為什麼還不殺了他?你還在等什麼?」「我高興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臉色已沉了下去:「我無論做什麼事的時候,都不喜歡別人多嘴。」「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梅子夫人的氣焰然高了起來。「我當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個婊子,雜種的婊子。」梅子夫人的臉一下子又變成蒼白,全身又開始在發抖。那種高貴傲慢的態度,現在在她身上已連一點都看不見了。

  「我總有一天要你後悔的,」梅子夫人咬著牙:「總有一天。」高登冷冷道:「我現在就可以要你後悔。」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槍,放在桌上。就在這一瞬間,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躍起。他並沒有向高登撲過去,高登的手,距離他的槍只不過才三寸。他向露絲撲了過去,一出手,就抓住了這少女的手臂。露絲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黑豹冷冷道:「你們若想這婊子的女兒活著,就讓開一條路,讓我走。」打手們還在遲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說的話做,快讓路。」

  黑豹用一隻手扶起露絲,擋在自己面前,倒退著走出去。「我們放你走,你為什麼還不放開我女兒?」梅子夫人又在叫。「六個小時之內,我一定放她回來,」黑豹冷冷道:「所以這六個小時裡你們最好乖乖的什麼事也不要做。」「請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還有句話要你聽著。」「我在聽。」「我先殺了她,還是可以殺你,」高登冷笑著,「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婊子的女兒。」「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門,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見他的人了。大廳裡突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梅子夫人怔在那裡,這貴婦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條母狗,打手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已退到角落裡的賭客們,都在後悔今天不該來的。然後他們又聽見高登冰冷的聲音:「這裡的人既然還沒有死光,為什麼不賭下去?我還沒有贏夠哩。」

  二

  田八爺家裡也在賭,賭牌九。推莊的人是金二爺,他已輸了十萬,嘴裡叼著的雪茄煙灰雖已有一寸多長,卻還是連一點都沒有掉下來。無論誰都知道,金二爺是個最沉得住氣的人,尤其是在賭的時候。無論輸贏有多大,他都絕不會動聲色。田八爺是大贏家,當然也很冷靜。張大帥就不同了。他也陪著輸了五萬,已開始暴跳如雷,多種罵人的話已一起出籠。「我入他娘的皮活兒。」張大帥把手裡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蹩十。」

  除了「老八般」碩果僅存的這三位大亨外,還能在旁邊陪著押一押的,就只有三個人。一位心寬體胖,手上戴著一枚十克拉大鑽戒的,是大通銀行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活財神」朱百萬。一位面黃肌瘦但卻長著個大鷹鉤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遺老,曾經做過江蘇阜台的范鄂公。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現在卻是金二爺的清客和智囊。這兩人坐在一起,正是個最鮮明的對照。還有位穿著極考究,風度極好的外國紳士,正是法國名律師梅禮斯。他在中國已近四十年,中國話說得甚至比有些中國人還好。除了他們外,其餘的人,只不過在旁邊湊趣而已。

  「他奶奶的熊,這一注老子總算押對了吧。」張大帥又把手裡的兩張牌往桌上一拍。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天槓。張大帥臉上發出了光,無論怎麼說,天槓都不能算小牌了。金二爺不慌不忙的也亮出了他的牌。一張丁三,一張二六。至尊寶猴王,統吃。張大帥跳起來,「吧」的一拍桌子,幾乎連桌子都翻了。他什麼話也不說,拉起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往內房走。金二爺彈了彈煙灰,微笑著道:「老三還是老毛病不改,一輸多了,就要弄個清倌人開彩,沖沖喜。」「二哥以前難道又是什麼好人?」田八爺笑著道:「但自從有了春姑娘後,二哥倒改了不少,簡直變成了個道學君子。」金二爺大笑。

  站在他身後,那波斯貓一樣的美麗女人,也紅著臉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玫瑰般的面頰上,一邊露出一個深深的酒渦。這時候大廳外走進一個穿著白制服的僕役來,在梅禮斯耳朵旁悄悄說了兩句話。這位名律師告過罪後,就跟著他走了出來。等到再進來的時候,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靜著稱的律師,竟像是變了另一個人。他沒有在賭台旁停留,就立刻衝入了後面專門為客人準備的內房。金二爺看在眼裡,臉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知道黑豹的任務一定已成功了。

  三

  英國名牌的勞斯洛埃斯汽車,在駛得最快的時候,車裡的人唯一能聽到的聲音,也只有時鐘的「嘀嗒」聲——這是汽車廠的豪語,也是事實。露絲蜷曲在車廂的一角,身子雖然還在發抖,臉上的淚卻已乾了。汽車是她父親的,車上的司機卻已換了個陌生人。就算在這最繁華的大都市裡,這種名牌汽車也只有兩部。事實上,這種汽車全世界也沒有幾輛。這本是她常常覺得自傲的,但現在她卻希望這是輛老爺車,希望別人能追上來。

  黑豹斜倚在車廂另一邊,冷冷的看著她。只看,不說話。他本就是個不喜歡多說話的人。露絲正咬著嘴唇,所以她蘋果般的面頰上,也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渦。黑豹正在看著她的酒渦。「你……你究竟準備要把我怎麼樣?」露絲終於忍不住問。她說的中國話也和她父母同樣標準,但黑豹卻好像聽不懂。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回答:「我要帶你到一個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去。」「然後呢?」露絲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跳。黑豹還是在看著她的酒渦,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回答:「然後我就要強姦你!」

  一位像露絲這樣的千金小姐,聽到「強姦」這樣兩個字,就算不嚇得立刻暈倒過去,也要大叫起來。但露絲的反應卻很奇怪。她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看著黑豹。車廂裡很暗。在暗影中看去,黑豹就像是一個用大理石雕刻出的人像。他臉上的輪廓鮮明而突出。「你用不著強姦我。」露絲忽然說。黑豹的臉上雖然仍不動聲色,可是顯然也覺得很奇怪。「我並不是你想像中那種千金小姐,十五歲的時候,我已有過男人。」她看著黑豹臉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得很甜,臉上的酒渦更深:「所以你根本用不著強姦我,因為我本來就喜歡你,只要你叫前面的司機下車,在車上我就可以跟你……」

  她忽然停住了嘴。因為她覺得黑豹的反應也很奇怪。別的男人聽了她的話,縱然不覺得受寵若驚,也一定會很愉快的。但黑豹臉上卻突然露出種近於瘋狂般的憤怒表情,眼睛裡也像有火焰燃燒了起來。「原來你也是個婊子,是條母狗,隨便跟哪個男人你都肯上床?」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就像是野獸從喉嚨裡發出的憤怒吼聲。露絲看著他,淺藍色的眼睛已露出驚訝恐懼之色。她一向對男人很有把握。但是她實在弄不懂這個男人,也不懂他為什麼會突然變得如此憤怒。

  她盡量控制著自己,勉強露出笑容:「我當然要選男人,可是,像你這種男人,每個女人都喜歡的。」「你喜歡我?」「嗯。」「你肯不肯永遠跟著我?」「當然肯。」露絲連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現在她只希望能好好脫身。誰知黑豹卻瘋狂般跳起來,重重一個耳光往她臉上有酒渦的地方摑過去。「你說謊,你這條只會說謊的母狗,我要殺了你,叫你再也不能騙人。」他怒罵、狂毆、拳頭雨點般落下,這冷靜的人竟似已變得完全瘋狂。露絲驚呼、尖叫、掙扎,到後來卻已連呻吟都發不出來。她美麗的臉已被打得扭曲變形,鮮血不停流下來。昏迷中,她感覺到自己的衣襟被撕開,感覺到冷風車窗外吹上她赤裸的乳房……

  露絲醒來時,發現自己已來到一個陰暗的貨倉裡,身子幾乎完全赤裸的。黑豹就坐在她對面,坐在一隻木箱上。他動也不動的坐著,臉上又變得全無表情,似已完全麻木。可是他那雙漆黑深沉的眼睛裡,卻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痛苦之色。他侮辱毆打了別人。但他的痛苦,卻似比被他侮辱毆打的人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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