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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風淒,月冷。

  所有的呻吟、喘息,都已一齊寂絕,月照荒山,風吹木葉,這仲秋的月夜,竟實似變作嚴冬般蕭索、寒冷。

  寶玉徐徐站起身子,木立在魏不貪的屍身前,凝注半晌。突然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但,他那無神的雙目,此刻卻已射出火熱的光焰。他咬了咬牙,抱起魏不貪的屍身,大步上山。

  山路險陡,荊棘沒徑,怪石嶙峋。但此時此刻,世上已沒有任何艱險困難,可以阻擋住方寶玉上山的決心——他決心既下,正如箭已離弦,萬難回頭。

  他大步而行,絕不回頭,絕不停頓。然後,他尋了個深邃而隱秘的洞窟,安放起魏不貪的屍身。

  突然間,靜夜中又有人聲傳來。接著,洞外閃起了火光。

  那人語、腳步聲十分嘈雜。顯然來的人數不少,但閃爍的火光在這荒山靜夜裡看來,卻顯得十分詭祕。人聲漸近,火光漸亮,竟似走向這洞窟而來。

  寶玉微一遲疑,迅快地將魏不貪的屍身藏在暗處裡,自己也閃身躲入了一塊凸起的山石後。

  這時,火光已映入山洞,兩條黑衣大漢,高舉火把,大步而入,目光四下一轉,齊聲道:「就是這裡,抬進來吧!」洞外哄應一聲,十餘條大漢,每兩人抬著一口棺木,魚貫而入,嶄新的棺木,在火光下閃閃地發著懾人的光采。

  「砰」的一聲,棺木被重重地放到地上。抬棺的大漢伸手一抹頭上的汗珠,道:「一、二、三、四、五、六——不錯,正是六口,總算全抬來了,他們人死了,一了百了,卻累得咱們出力受苦。」

  另一大漢道:「你可別這麼說,就憑棺材裡這六個人,若是換作平日,咱們想抬他們的靈木,只還抬不到呢!」

  前一大漢冷笑道:「不錯,本日之前,這些人可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但此刻卻已都算是死人了,活著的人名頭有高下,地位有高低,但死人可全都是一樣的。再大的英雄,死了也不能比別人多佔一尺土。」

  第三人道:「好了,好了,別抱怨了,該抱怨的還在後頭哩!這一趟是六口,下一趟就說不定是十口,八口了。」

  第四人嘆道:「可不是麼,那位丁老夫人,雖再三勸告,要人抱著以武會友之心,莫毒手傷人,但這些人又有誰聽進了她老人家的話?又有誰動手時不是紅著眼睛,恨不得一出手就將別人殺死,除了潘濟城,他總算還有些慈悲之心,但別人會不會對他也那麼慈悲,可就難說了。」

  又有一人嘆道:「說起來,那位『天刀』梅謙可真夠瞧的,像『砍虎刀』彭松那樣的人物,可不是一招就死在他刀下,別人甚至連瞧都未瞧清他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看來,連冷冰魚也休想勝得了他。」

  這些大漢們言來語去,只聽得寶玉熱血奔騰,掌心沁汗,他這才知道泰山之會竟已進入如此緊張的階段,已有如許多成名英雄,在這第一名山流出了鮮血,而他自己——他自己卻還躲在這陰暗的山洞裡。

  只聽那高舉火把的大漢笑道:「咱們這差事雖苦,但可也有不少人在羨慕咱們。」

  一人道:「羨慕什麼?祇怕唯有瘋子才會羨慕咱們。」

  那大漢沉聲道:「你且瞧瞧,如今泰山之上,有多少人擠在那裡,想進不能進,想出不能出,又有多少人被隔在人叢外,只能遠遠的聽見刀劍相擊聲,偶然見到些凌空刺擊的刀光劍影,別的就什麼都瞧不見了,但咱們,咱們卻能在人群中穿進穿出,無論是多大的英雄,都得為咱們讓路,就憑這一點威風,咱們已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還是快快走吧,錯過了這場大戰,再想瞧也瞧不到了。」

  大漢們笑應著,紛紛走了出去。

  ***

  寶玉突然自黑暗中掠出,左手輕揮,已點了走在最後一條大漢後背的三處穴道,這大漢驚呼未及發出,便已倒下。寶玉右手托住了這大漢倒下的身子,剝下他衣衫,換在自己身上,他動作之迅急輕靈,豈是言語所能形容,走在前面的大漢們,竟是毫未覺察,徑自談笑著走了。

  寶玉將那大漢斜倚在暗處石壁上,喃喃道:「委曲你了。」然後,他又在魏不貪屍身前凝立半晌,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你一時失足,雖已鑄成大錯,但臨死前終能痛悔,只願蒼天能寬恕你的罪惡,令你能安眠地下。」

  風聲淒切,月色灰白,棺木正閃動著幽光。

  他四望一眼,目中已有淚痕,又自接道:「這裡有這麼多位豪傑英靈伴著你,想你已不致寂寞,——你好生安息吧——」咬了咬牙,抹去眼角淚痕,轉身飛掠而出。

  片刻之間,他便已追著那一群大漢,悄然跟在他們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走上山巔。

  走了沒多久,已可聽到歡呼聲,喝采聲,隨風自山巔飄了下來,不知又有那一位名俠,在人前戰勝了他的對手。

  這歡呼喝采聲,正是他以別人的鮮血換得來的,武林群雄中,又是誰的聲名不是以別人的鮮血寫成的?

  寶玉心房一陣收縮,熱血更是奔騰,雙拳握得更緊。

  大漢們顯然也因這呼聲而激動起來,腳步走得更快,又不知走了多久,寶玉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一輪明月懸在天邊,山坪上燈火滿山。

  秋月雖明,但光輝卻似已被人間的燈火掩去,秋星雖繁,但卻也比不上這滿山人頭的眾多。

  ***

  寶玉精神一振,但頭卻垂得更低,緊跟著大漢們的身後,垂首疾步,也不敢東張西望一眼。

  大漢們自山背上來,這裡人群本也擠得密密的,但瞧見這些大漢們上來,果然讓開了一線道路。後面的大漢搭著前面大漢的肩頭,一人連著一人,連成一條人龍,自人縫中穿了過去。

  寶玉身子隨著他們往前擠,鼻子裡只嗅著一陣陣酒氣,汗臭氣,煙草氣——耳畔只聽得一陣陣嘈雜的人語:「你瞧——『天上飛花』果然有兩下子,連這一陣,他已接連勝了兩陣了,連汗珠都未曾流一粒。」

  「勝了兩陣又怎樣?『天刀』梅謙、潘濟城、『小花槍』馬叔泉、蔣笑民、歐陽天矯,這些人還不是都已勝了兩陣了?」

  「這是他們的運氣,呂雲、魚傳甲、英鐵翎這些人都未露面,他們的對手若是這些人,他們勝得了麼?」

  「說起這些人,兄弟我就又想起了方寶玉——格老子,慢點擠行不行?哼!若不是臺上有人等著你們收屍,就算天王老子來了,格老子我也不會讓路的。」

  「丟,邊個講不依,慢的呀!」

  「媽拉巴子,俺的骨頭都擠散了——」

  大漢們賠著笑,道著歉,終於在東、南、西、北各地「名罵」中擠了出去,寶玉精神一爽,悄然轉目四望。

  只見擂台高聳,正有幾條大漢提著水桶,在臺上清洗著血跡——這不知又是誰流下的英雄之血。

  擂台左棚,有一圈木桌,六、七個人坐在桌後,白髮蒼蒼慈祥而嚴肅的是丁老夫人,面色紅潤,童顏鶴髮的是無邪道長,瘦骨嶙峋,面沉如水的是一木大師,而坐在一邊,雙眉深皺,面有重憂的,卻赫然正是萬子良。寶玉匆匆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瞧。

  轉目望去,只見擂台右側,也坐著堆人——

  談笑自若,神色如常的是「濟城」潘濟城。

  趾高氣揚,挺胸睥睨的是歐陽天矯。

  「小花槍」馬叔泉短小精悍,滿面笑容,「無情公子」蔣孝民衣衫華麗,面白無鬚,眉梢眼角,傲氣逼人。

  「天刀」梅謙正垂首端坐,只是不住擦拭著那早已被他擦得雪亮的「鉤鐮刀」,對餘外一切事,卻似漠不關心。

  而傳說中必將獨佔鰲頭的「天上飛花」冷冰魚,面上卻無他應有的得意驕傲之色,反似帶有重重的憂慮。還有幾人,俱是精神飽滿目光充足,顯見得都是顯赫一時的武林名俠,寶玉卻已都不認得。

  這是最引人注目的一群,也是這千萬人中的明星,他們的心情最得意,最興奮,也最緊張、不安。

  大漢們走到擂台後,已開始忙碌起來。

  寶玉自粗糙而巨大的擂台支柱間望出去,只見擂台前,最最當眼之處,也坐著一群人。這群人雖未參加此次競爭,但卻都是江湖中久已成名的英雄豪傑,是以他們在這裡,正也享受著別人享受不到的禮遇。「快聚園」主人齊星壽,「萬竹山莊」的莊主,歐陽天矯的夫人,丁老夫人的愛子丁氏雙傑,自然都在這一堆裡。

  然後,寶玉便瞧見了他久已懸念的一些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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