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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方寶玉逡巡在泰山腳下,幾次舉步上山,卻又全都駐足,他竟似已不敢上山,竟似已失去上山的勇氣。他衣衫襤褸,髮髻蓬亂,憔悴的面容上,泥汙斑斑,甚至連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也不復再有昔日那股逼人的光采。但他卻還未死。他還確確實實地活在世上。這是為了什麼?這原因必須從他被困在天香茶林中那日說起。

  原來那日他在天香茶林,小公主的繡閣中,飲下了那杯毒茶後,他以那幾乎無所不能的意志之力,使自己神智保持清醒時,他體內那已妙參自然玄機,流動循環不息的內力真氣,便在他不知不覺間,將迷藥的藥力,全部逼入了丹田下腹中——這道理正如人體血液中也有著一種消滅毒素的力量一樣,平時流動循環不息,一遇病毒,便會發出抗力,病毒侵入人體時,若非十分猛烈,便會在人們不知不覺中被血液中抗毒力消滅,使疾病不能發作,內力練至寶玉這種地步後,自然也有一種抗毒之力,這力量自然要比血液中的抗毒力強大得多。

  但茶中迷藥的毒性,也十分頑強,寶玉體中內力雖強,短時間還是無法將這毒性完全消滅。是以這股內力必須將這股毒性埋在丹田中,逼住它,不讓它毒性發作,於是這般內力便不能在寶玉體內繼續流動循環,是以寶玉便以為自己內力已完全失去,已無法再與別人動手。

  這股內力凝結後,當真是堅如精鋼,它凝結在寶玉丹田下腹中,寶玉下腹自然不時要發生劇痛。他究竟年紀還輕,閱歷還淺,竟未想出這其中的道理——就連老奸巨滑的萬老夫人,也摸不清其中玄妙,是以才會驟下毒手。

  她連點方寶玉下腹劇痛處左近數處穴道——寶玉下腹劇痛處,也正是他內力凝結處,萬老夫人的指力,恰巧將他凝結的內力震開,這內力鬱結已久,此刻一旦崩潰,自穴道中激射而出,正如堤潰水決,力道是何等強大!

  萬老夫人如何抵抗得住,是以她最後一指點下,身子便被震得飛了出去,有這股內力擋住了萬老夫人的指力,是以方寶玉雖被點了「死穴」,但猶能不死。

  但內力一崩,那毒性自也立刻發作,瞬即在寶玉全身上下散佈開來,寶玉驟然不覺,自被迷倒。是以他身子立時軟綿無力,口中也立時不能言語,只有任憑萬老夫人將他埋入土中,而恰巧聽到了魏不貪的隱秘。

  那迷藥的毒性雖已被內力磨練去不少,但力量還是十分驚人,毒性完全發作時,寶玉但覺身子火燒般熱痛。但那時卻恰巧有大雨傾盆而落,雨水浸入泥土,潮濕的泥土,便也恰巧將寶玉體內的熱毒化解。這些事自是萬般湊巧,但除了方寶玉這樣的非凡人物,怎會遇著這許多非凡的奇遇?

  ***

  直到此時,寶玉只要一想起他在泥土中渡過的那數日,那數日他所經歷的折磨、痛苦、傷心、絕望——他身上便會不由自主爆起一粒粒雞皮疙瘩來,他甚至不惜犧牲一切代價,來忘去那些個可怕的日子。

  迷藥的毒性,經過數日後,方自完全消失,那時他才自泥土中脫身而出,那時他實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幸好「快聚園」中群豪都已趕往泰山,他才能連夜逃了出來,仰觀星月,他不禁長長嘆了口氣,只覺自己實已有如兩世為人——他本不知懼怕是何滋味,但這時他卻連靈魂都起了戰慄。

  然而,這時月已將圓。

  寶玉瞧見了當空明月,腳步還是不由自主向泰山奔去,一路上,他體力漸漸恢復,但他壯心雄志似也已被那可怕的痛苦折磨殆盡,除了購買食物外,他竟已不願見人,更不願修飾。如今,他逡巡在泰山腳下,竟也無上山的勇氣。

  這是泰山下陰僻的一角,他沿著山腳,緩緩踱步,心中充滿了疲憊的怯懦,怯懦的痛苦,痛苦的矛盾——

  忽然間,陰暗的秋草叢中傳出一聲呻吟之聲!寶玉心神一震,停下腳步,凝目望去,只見草叢中果然有一條人影,正在不斷的掙扎,不斷的呻吟。

  他身子完全浸浴在月光中,這人影自也瞧見了他,掙扎著爬了過來,雙手撕抓著泥土,顫聲道:「水——水——好心人,求——求你——給我些水——」這語聲雖因痛苦顫抖而有些改變,但寶玉還是聽出了他是誰。

  剎時間,寶玉但覺心房一陣急劇的震動,雙目中也立時噴出了狂怒的火焰,脫口嘶聲道:「你!你是魏——」

  那人影吃驚的抬起頭來,這才瞧清月光下這襤褸的少年,赫然竟是久已失蹤了的方寶玉!他那已扭曲的面容,此刻更是扭曲,是驚,也是喜。

  他驚喜呼道:「寶兒,是你——快——快來救我——快——」

  寶玉忍不住狂吼一聲,道:「救你?你忍心對楊七叔下得了那樣的毒手,又要將諸位叔父一一置之死地,你——你——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他話未說完,魏不貪身子已縮成一團。他自問這隱秘再也無人知曉,那知卻被寶玉當面揭破,這時他心中的驚恐駭懼,當真如見鬼魅一般,忍不住脫口道:「你——你怎會知道?」

  一句話出口,他便知自己說漏了嘴,顫聲接道:「我沒有——」

  寶玉一把抓住他衣襟,將他提了起來,厲聲道:「你還想騙我?告訴你,此事乃我親眼所見,你再也騙不過的,你可知道你動手之時,我便在你足下的泥土裡。」

  魏不貪駭極大呼道:「鬼——你莫非是鬼?」

  寶玉慘笑道:「不錯,我是鬼,我是代楊七叔向你索命的鬼。」

  魏不貪慘呼道:「饒了我——饒了我吧!我也是被人騙的,你瞧——我——我如今也被人害成了如此模樣。」

  寶玉道:「我正要問你,你怎會突然變得那般喪心病狂?怎忍對楊七叔下得了那般毒手?又怎會落到如此模樣?」

  魏不貪嘴角泛起一絲悽涼的微笑,眼角卻沁出兩滴晶瑩的淚珠,他身子顫抖,淚珠墜落。他口中道:「狡兔死,走狗烹,我——我任務已達成,實已無用了,他們——他們自不容我再活在世上,雖然早已知道此點,雖然早已小心提防,但——卻還是逃不過他們的毒手。」

  寶玉大駭道:「任務已達成?難道——難道諸位叔父都已遭了你的毒手?」

  魏不貪道:「我該死——我實是罪大惡極——我後悔也來——來不及了。」

  寶玉心魂皆飛,聲淚齊下,怒喝道:「你——你——賠他們的命來!」他手掌已抬起,但瞧見魏不貪那充滿了痛苦與悔恨的目光,那流滿了眼淚的面容,這一掌竟是不能拍下。

  魏不貪顫聲道:「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你殺了反而可以減少我此刻的痛苦,我——我反正是活不了的——」

  寶玉以手捶胸,頓足嘶聲道:「但你為何要如此?」

  魏不貪流淚道:「貪心,貪心害了我,我——我辜負了恩師為我取的『不貪』兩個字,我死了也無顏見他老人家。」他痛苦更是劇烈,身子痙攣也更劇烈,他雙手俱已插入了泥土中,每說一個字,身子都要因痛苦而抽動一下。

  寶玉突然想起了那語聲極是熟悉的神祕怪客,大聲道:「那日在快聚園中,你殺了楊七叔後,與你說話的人是誰?」

  魏不貪呻吟已變作喘息,竟是再也不能說話。

  寶玉一把抓住他肩頭,嘶聲道:「他是誰?誰?」

  魏不貪雙目已閉起,嘴脣已乾裂,他竟已進入暈迷狀況,口中不斷發著夢囈的低語,不斷道:「珠寶——金子——水——」

  寶玉拼命搖動著他身子,呼道:「醒醒——醒醒,說,究竟是誰?」

  魏不貪眼睛終於緩緩張開,茫然瞧著寶玉,道:「他——他——」深深吸入口氣,本已因痙攣而蜷曲的身子,突然縮做一團,便再也不會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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