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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寶玉緩緩道:「在我平生所聽過的話中,的確沒有任何話再比你的話更富於誘惑,更能打動人心,但——」他突又笑了,接道:「但,我又豈是會迷惑於你的引誘之下的人?」此時此刻,他這種淡淡的笑容,的確要比各種憤怒的言詞都能表示他的決心。

  火魔神又自默然,又過了半晌,方自說道:「但你莫要忘記,你此刻什麼都沒有了,江湖中已沒有一個人再看得起你,你已被天下人所唾棄,那麼?你還有什麼值得你自尊自重,拼命維護的?你為什麼還不肯服從本宮的命令?」

  寶玉一字字緩緩道:「我縱已一無所有,但我卻還有死亡的權利!這便是值得我自尊自重,值得我拼命維護的。」

  火魔神道:「你可知道,引刀一死,並非勇者的行徑,而是懦夫所為,只因引刀一死,要遠比掙扎求生容易得多,你若真是男子漢大丈夫,便該不顧一切,奮鬥求生,否則你便只不過是匹夫之勇,只不過披著勇氣虛榮羽毛的懦夫。」

  寶玉又笑了,道:「好高明的激將之計,只可惜我也不是會被任何激將之計激得熱血衝動,完全失去理智的人。」

  火魔神靜靜凝注著他,足足有盞茶工夫之久,似乎恨不得要將自己目光化為利劍,直刺入寶玉的心底。然後,他沉聲道:「本宮要如何才能打動你的心?」

  寶玉微笑道:「無論任何人要我為他做事,只有求我。」

  火魔神目中火焰更覺熾熱,而語聲仍是溫柔冷靜。他緩緩道:「求你?本宮又豈是會求人的?」

  寶玉道:「你本不會求人,但此刻我已從你目光中瞧出了你的惶恐與急切,我已猜到只要我肯為你做這件事,你便不惜一切犧牲,甚至不惜做出你平生未曾做過的事,甚至不惜求我——是麼?」

  火魔神默然端坐,久久不語。

  方纔兩人的言語,俱是優美、動人而鋒利的,正如裝飾著七色彩羽,彫刻著十錦浮圖的毒箭一般,雖美麗卻可制人死命!

  兩人都在考驗著自己的決心,也在探測著對方的意志——這不但是一場言語的戰爭,也同樣是一場意志與智慧的戰爭——這樣的戰爭,顯然又比刀槍的血戰更為艱苦,更能激動人心。

  只因兩人中無論是誰,若要戰勝,不但得要有動人的詞藻,堅強的決心,還得要能自對方心底深處,探測出他的弱點,加以擊破,這正如兩人動手時,都在找尋著對方招式間的破隙空門一般,只不過平時動手時,用的是鋒利的刀劍,而此戰中用的卻是鋒利的言語,而人們對自己心底的弱點,防守得總比武功上的空門嚴密的多。

  在這一場戰爭中,火魔神竟又落了下風。他目中已現出矛盾痛苦之色,鋒利的言語也已無法出口,方纔脣槍舌劍的戰場,如今竟寂如墳墓。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長身而起,一言不發,飄然而去,紅袍飄飄,彷彿火焰閃動,轉瞬間,便失去蹤跡。

  他走得甚是突然,似乎要另施詭計。但寶玉卻毫不擔心,只因他深信自己已抓住了火魔神的弱點,他深信火魔神要他去做的事,不但與火魔神有關,而且與所有五行魔宮中人也都有著極大的關係,火魔神遲早終是要向他請求的。

  他手中已掌握了勝負的關鍵,從此刻起,他已完全居於主動的地位——他自然已一無所懼。

  ***

  鄰室臥塌上,倒臥著一個老人。他身覆重被,面向牆壁,既瞧不見他的身子,更瞧不見他的容貌,所能瞧見的,只不過是他一頭亂草般的灰白頭髮而已。

  小公主垂首坐在臥榻邊,身子雖未動彈,但眼波流轉,面上的表情更是變化萬千,使她全身充滿了一種不可捉摸的機變而靈巧的氣質——她雖然坐著不動,但看來卻又有如雲中飛翔起舞似的,若論五行魔宮真能控制她的身心,那真是件令人難以相信的事。

  火魔神飄然而入,重重地坐到床頭矮几上,長嘆道:「不想世上竟真有心如鋼鐵之人,那方——」

  臥榻上的老人截口道:「你不必說了,你兩人在隔壁所說的話,我全已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覺得有趣得很。」他語聲雖緩慢而嘶啞,卻有種奇異的力量,這種抽之不絕,砍之不斷的力量,正是長久以來。終日在痛苦折磨下掙扎著的人所獨有的。

  火魔神道:「有趣?那方寶玉裝傻時如獃子,奸滑時如毒蛇,打又打不倒,抓也抓不住,你我有這樣的對手,還有趣麼?」老人道:「若非這樣的人,又怎能辦那件事?」

  火魔神道:「話雖不錯,但——但我等所有手段,已無所不用其極,他仍不肯就範——殺了他雖容易,要他聽話卻委實難如登天,可恨的是,我等偏偏又不能殺他,這難道真要本宮去求他不成?」

  他語聲已漸漸激動,但老人仍未回頭,只是緩緩道:「誰要你去求他?」

  火魔神目光閃動,道:「不去求他,還有何法子?」

  老人緩緩道:「放了他!」

  火魔神怔了一怔,失聲道:「你說放了他?」

  老人道:「不錯,唯有放了他,才是上上之計。」

  火魔神道:「但我等費了如此多心力,才將他置於如此地位,若是放了他,豈非縱虎歸山,別人豈非要將我等當作瘋子?」

  老人道:「與那樣的人物交戰,正是要瘋子才能制勝,只因唯有瘋子的行事,才不致被他料中,才會出乎他意料之外,你我若是依照常規行事,事事都要被他料中的,他一著佔了先機,搶得主動,我等便無還手之力了。」

  火魔神道:「但——但放了他又當如何?」

  老人沉聲道:「此事正如許多條長線一般,他此刻手中已抓住了許多線索頭緒,正是躇躊滿志,咱們將長線抓得越緊,他尋起線路來便越是容易,但我等若是突然將他放了,他手中抓的,便全都成空,那時他滿腹疑雲,滿頭霧水,少則半月,多則一月,他必定還是要回來找我們的。」

  小公主突然笑道:「這就叫欲擒故縱之計,他連我對他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他此刻祇怕還以為昨夜誘他上當的,是另一個人改扮我的容貌——你們都說他如何了不起,在我看來,他也不過是個呆子。」

  老人笑道:「男人若已對女子用情,自然就變得呆了,就憑這一點,他無論如何,也是會回來的。」

  火魔神沉吟道:「但他縱然回來,也未必肯——」

  老人截口道:「只要他再次回來,主動之勢,便已落入我們手中,何況,他對我等要他做的那件事,又未嘗沒有好奇之心,你不去求他,他反倒會來求你說出那究竟是什麼事的,那時,你再誘他入彀,總比此刻要容易得多了。」

  火魔神展顏道:「不錯,與其此刻求他,倒不如等他來求我,對於人心的弱點,你委實知道的比我透澈得多。」

  老人默然半晌緩緩道:「呂雲、魚傳甲等人,都已被我誘來,江湖中已再無為他辯白之人,他去路已全被我們封死,到最後你還怕他不乖乖的回到你我掌握裡!四面楚歌,霸王刎頸,方寶玉雖勇,難道還能更勇於項羽?」

  這時,恰巧有一陣朗吟之聲,自鄰室隱約傳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志——」清越的朗吟聲,正是方寶玉發出來的。火魔神霍然站起,飄向鄰室掠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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