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浣花洗劍錄 | 上頁 下頁 |
一一四 |
|
這時,江湖中成名的英雄,大多已接到一封怪信: 「等待之苦,世人皆知,人心之猜疑惶恐,亦每多於等待時生出,至於事因等待而枝節叢生,而另出變故者,更不一而足,留筆難書。今泰山爭雄之會,既已勢在必行,又何苦令天下豪傑多受等待之苦?我等有志一同,將戰期提前至本月月圓之夕,浴月光而揮白刃,映朝日而觀戰果,不亦快乎!凡我豪傑之士,盍興乎來!」 精雅的書箋,挺秀的字跡,流利的文筆,怪就怪在,信末既無具名,也都未瞧見投書人。 書信雖然有些怪異,但卻正合乎那些熱血奔騰的少年英俠們之心意,大家竟誰也沒有追究這封書信的來歷,反而不約而同,接受了信中的建議,四方英豪,立刻束裝就道,齊奔東嶽。 泰山道上,鞭絲俠影,馬蹄匆忙,誰都想提早趕到山巔,先瞧瞧那戰陣之地,也好在動手時,爭取有利地形。 黃昏將至,西山日薄,那夕陽將沙土都映得閃閃發金光的大道上,突然出現一行奇異的行列。 這行列蜿蜒數十丈,共有約莫三十輛大車。每輛車身,俱是用白楊木板釘成,釘得粗率而簡陋,三十多個趕車的,卻是一色白帽麻衣,似是正為什麼人披麻戴孝一般。 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每輛大車上,竟都並排放著兩口嶄新的黑漆棺木——夕陽晚霞,暮靄氤氳,大地本就顯得有些淒清蕭索,再加上白馬素車,黑漆棺木,披麻戴孝的趕車人,更顯得說不出的幽秘。 道上的武林豪傑,雖然俱是久闖江湖,見的怪事不少,但此刻一個個仍不禁俱都為之側目而視,議論紛紛。 「濟城」潘濟城,正也與三五友好,並騎道上,此刻忍不住縱馬向前,拉住了個趕車的,問道:「請問這些車馬是往那裡去的?」趕車的面容木然,冷冷道:「泰山。」 潘濟城更是奇怪,追問道:「將這許多棺木,運往泰山,為的是什麼?難道山上突然間死了這許多人不成?」 趕車的冷冷道:「不知道。」馬鞭揮處,自始至終,竟連瞧都未瞧潘濟城一眼。 潘濟城好奇之心已生,自不肯將此事輕輕放過。但他連問了五六個趕車的麻衣人,這些趕車的,卻顯然都已經過訓練,竟都是面容木然,詞色冷漠,回答的也都是「泰山」、「不知道」這簡簡單單五個字,誰也不肯再說出第六個字來。 潘濟城怒火漸生,隱忍未發,卻悄悄與朋友們打了個眼色,停下了馬,等到前面三十餘輛車馬俱都走過,潘濟城突然翻身下馬,一步竄了過去,將最後一輛車上趕車的拉了下來,右手食、中兩指,輕抵著趕車人肩下的軟麻穴,只要趕車的一張口,他這兩根手指立將點下。 誰知這趕車的,面上雖已有驚惶之色,但卻絕不放聲嘶喊,前面車上的趕車人果然也無一人驚覺回首。 潘濟城沉聲道:「將車子輕輕拉到路旁,瞧瞧棺木中有什麼?」 這些生性最愛多管閒事,又最是好奇的江湖客們,此刻都已不禁在懷疑這些棺木不是空的。 已有人在猜這些棺木必定是些綠林大豪們運送財物的詭秘手段,棺木中藏著的也許是價值連城的黃金珠寶,也許是活色生香的絕色佳人,自然,也還許是血肉模糊的仇家屍首—— 無論是那一樣,都已足夠令這些江湖客們動心。於是道上的江湖客們,都已不禁悄悄趕來,要瞧瞧這棺木中藏的究竟是些什麼驚人之物? 那知打開棺蓋一看,棺中竟真是空空如也。 眾人都不禁失望的輕嘆一聲,道:「真的什麼都沒有!」 潘濟城目光閃動,道:「有的——有張紙柬——」 幾隻手立時同時伸了過去,伸得最快的一隻手,將那紙柬取了出來,瞧了一眼,那人面色立時變得十分古怪,似乎十分驚奇,又似乎有些好笑。 只見紙柬上寫的竟是: 「敬贈苗北昌閣下新棺一具,以免苗君曝屍荒山,盼苗君友好查收。 江湖好心人上。」 「大力神」苗北昌,正是此次要在泰山爭雄的四十高手之一,他的姓名,自然人人俱都知道。 群豪瞧了這字柬,一個個面面相覷,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人苦笑道:「這江湖好心人究竟是什麼玩意兒?這算是惡作劇還是算什麼?難道他算定『大力神』必定要死麼?」 另一人接道:「如此看來,祇怕參與此會的四十高手,每人都有口棺木——」瞧了潘濟城一眼,乾咳數聲,住口不語。只因潘濟城也是這四十高手之一。 潘濟城面現怒容,一把抓起了那趕車的,厲聲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誰?他如此做法究竟為的是什麼?」 那趕車的嘶聲道:「不知道——不知道——」 潘濟城反手一掌,摑在他面上,怒道:「你說不說?」 一個黃葛衣、白布鞋,白髮蕭蕭的老人,不知何時,已拄杖而來,此刻突然接口笑道:「你問也問不出的,只因他委實並非不肯說,而是說不出。」蒼白的鬚髮,已將他面目遮去了十之六七,誰也無法看出他本來面目,只能看見他額頭、眼角重重疊疊的皺紋,以及目光中那一份世故的譏嘲與輕蔑。 群豪都不覺凝目向他,潘濟城眼神最銳,沉聲道:「聽你如此說話,莫非你知道此中究竟?莫非你便是他們的主人?」 麻衣老人哈哈笑道:「老夫若要買棺材,棺材也是留給自己用的,那有他家主人那樣的好心,巴巴地運來送給別人。」 潘濟城冷笑道:「送人棺材,咒人於死,也能算做好心麼?」 麻衣老人搖頭嘆息道:「自古以來,參與此等爭殺之會的人,又有那幾個是能活著回去的?那幾個不是曝屍荒山,等到屍身化作白骨,祇怕還無人收殮,這次泰山之會居然有人好心,為你們送來棺材,你們的福氣已算不錯了」 潘濟城怒道:「泰山之會,只是以武會友,怎可與昔日那些凶殺之會相比,你如此說法,豈非故聳視聽?」 麻衣老人微笑道:「以武會友?故聳視聽?少年人,我且問你,你與別人動手時,幾曾存心手下留情?幾曾存心讓別人活著回去?」潘濟城呆了一呆,道:「這——」 麻衣老人接口道:「你未存心手下留情,別人又何曾存心手下留情?上了泰山的人,又有誰能擔保自己能活著下山?唉!武林少年多愚傻,每將鮮血輕易灑——」枴杖「得得」點地,蹣跚地走開了。 群豪再次面面相覷,俱都為之默然。 潘濟城怔了半晌,突然抬頭呼道:「老丈但請留步,不知老丈尊姓大名可否見告?」他已領悟了這老人語中深意,稱呼已不覺變得十分尊敬。 但老人拄杖而行,卻未回頭,只是隨口作歌道:「飄泊江湖太落拓!自家姓名已忘卻——」 潘濟城放足追去,猛自呼道:「老丈要往那裡去?」 麻衣老人大笑道:「若問老夫何處去,月下弄影自婆娑——」他走的似乎並不甚快,但潘濟城一時間竟追他不著。 突見一條人影斜地裡掠來,輕如煙霧,快若流星,斜斜抄向老人身前,似要攔住他的去路。但老人身子一轉,轉入道旁小林,白鬚、白髮,在枝葉掩映中,只飄了一飄,便已走得蹤影不見了。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