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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第二十七章 火魔煉心劍

  方寶玉耳聽溫柔的語聲,有如催眠的樂曲一般,再也抵受不住這奇異的催眠魔力,終於眼簾忍不住漸漸垂下了。

  但這並非睡與不睡的問題,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爭戰——寶玉此刻的敵人,要的並非是他的性命,只是要他意志崩潰,這一場爭戰,從頭至尾,都是在考驗寶玉的勇氣、意志與信心。

  這一場爭戰,與寶玉以往半生與今後半生,所曾經歷的大大小小千百場爭戰俱都不同。這一場爭戰看來雖然平和,其實它的艱苦與凶險卻最甚,只因此戰無疑的將要影響寶玉的一生。

  薄薄的兩片眼皮,此刻卻有如千斤巨閘,寶玉集中了全身每一分精神與力量,方能支持著不讓它完全落下。可怕的是,他精神已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已幾乎無法集中——他身子開始有了些搖晃。

  那語聲緩緩又道:「睡吧——睡吧——莫要掙扎了。多一分掙扎,只是多一分痛苦,此刻唯有睡眠,能令你得到歡樂。」語聲更溫柔,寶玉身子也更是搖晃。

  那語聲道:「睡吧——睡吧——那藥力是無法抵抗的,只要你睡下,醒來後你就會覺得自己彷彿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快樂無比。」

  寶玉心頭一跳,有如被人抽了一鞭,陀螺般旋轉起來。「變成另一個人——我怎能變成另一個人——小公主是否已變成另一個人,我不能睡!不能睡——」

  他拼命集中精神,告訴自己:「我不會睡,絕不會睡的——我此刻方似從一場舒適睡眠中醒來,我的精神旺盛已極!我從未喝下過任何迷藥,我此刻要的只是活動——活動——活動——」

  他眼簾本已瞇成一線,此刻竟緩緩張開了。他身子本搖晃得如同風中殘葉,此刻搖晃也已停止。這是一種奇異的爭戰,這是精神、意志與信心的精粹結晶,這也就是「心」的偉大神力!

  人心力量的神奇偉大,有時的確不可思議,只要信心堅定,它的力量是無所不能,無所不至的。

  方寶玉多年來晝夜不停的磨練,就只是磨練著這一顆心,他肉體縱然與常人一樣脆弱,但心已堅逾精鋼。他肉體縱然還與常人一樣多垢,但「心」已皎如明鏡!他肉體的力量雖然有限,但心力卻已無限無極!

  這力量可令河流改道,山嶽移形!這力量終於戰勝了黑暗——籠罩著方寶玉的朦朧黑暗,已漸漸消失——他眼前的視界,已漸漸清晰。他終於瞧見他的仇敵。

  端坐在對面的人,渾身都激發著懾人的妖異之氣——就連他身上的長袍,都是妖異而懾人的鮮紅顏色。

  他目光自然更是妖異,更為懾人,眼球竟是一種近於火焰般的深紫色,深紫色的眼球,幾乎佔據了眼眶的十之八九,別人幾乎瞧不見他的眼白,是以他目光轉動時,別人也難覺察,他眼球彷彿已凝結在眼眶之中,當他凝目瞪視別人時,便似有一股火焰般焚燒著你的身心,這幾乎已非任何人所能忍受。

  更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的面容。

  他整個一顆頭顱,竟彷彿被人投入洪爐,被烈火焚燒過,滿面俱是醜惡、妖異,令人作嘔,更令人膽寒的疤痕。然而他一雙手掌,卻是出奇的光滑、細嫩,十指纖纖,指甲修潔,整個一雙手掌,絕無一絲瑕疵。他指尖輕撫著面上的疤痕,絕醜的臉,絕美的手,兩相對照之下,更給這人平添了幾分懾人心魄的魔力。

  寶玉凝目瞧了他幾眼,只覺一絲寒意,自背脊昇起,直透頭頂,正如被響尾蛇那冰涼而顫動的蛇尾劃過一般。

  他簡直不像是人,而是造物以魔鬼的妖異,冰雪的寒冷,火焰的灼熱,毒蛇的黏濕,奸滑與惡毒所混合成的怪物。然而這魔獸般的怪物,語聲卻溫柔如水,甜美如蜜。他目光中已露出一絲驚異的變化——自是在驚奇於方寶玉非但未曾睡倒,神智反而清醒。

  他緩緩道:「感謝上蒼,感謝火之真神,你果然有駱駝般的堅忍,兀鷹般的勇猛,狐狸般的智慧,你竟醒了?」寶玉儘量使自己心神與語聲保持平靜。他也緩緩道:「你如此歌頌仇敵,確實令人驚異,你本該埋怨你的神祇,只因它們並未降福於你,反而降福了你的仇敵。」

  紅袍人道:「仇敵?誰是本宮的仇敵?」他突然笑了,笑聲也是那麼溫柔,接著道:「本宮的仇敵,都早已死了,你若是本宮仇敵,焉能活到此時?」

  方寶玉道:「我若非你的仇敵,你為何要如此害我?五行魔宮的火魔神,對朋友難道也是如此懷有惡意?」紅袍老人又笑了,道:「呀!你已猜出了本宮是誰。」

  方寶玉道:「不錯,我不但已猜出了你是誰,也猜出了你的心意,我早已知道你如此對我,為的是什麼?」

  火魔神道:「為的是什麼?你且說來聽聽。」

  寶玉道:「第一,你不願泰山之會被我攔阻,只因你一心祇想江湖中流血爭殺,日夕不已,等到武林元氣大傷,江湖好手傷亡殆盡,你便可在其間坐收漁利,以新生雷霆之勢,橫掃天下,君臨武林。」火魔神道:「好!猜得好,還有呢?」方寶玉道:「你千方百計地來打擊我,使我在武林中無法立足——也是為了不願我與那東海白衣人作決勝之一戰,好教白衣人那王霸之劍,血洗武林,武林中元氣越是傷損,你成功便越是容易。」火魔神微微一笑,道:「此點你卻有些猜錯了。」

  方寶玉道:「當然,你如此作法,還另有用意,我無法見容天下武林英雄,便只有投身五行魔宮之中——」他頓住語聲,但這次火魔神卻未答話,似已默認。

  ***

  寶玉接道:「但你還是不知道我究竟有何能力,是以你便以各種方法,來考驗我的武功、智慧與定力,我若經不起你的考驗,死在你的手下,於你並無損失,只因我經不起你的考驗,便根本沒有被你利用之價值。」

  火魔神笑道:「好,說得好。」

  寶玉道:「你的考驗若是難不倒我,我的一切條件必定都已符合了你的要求,你必定會要我去做一件事。」

  火魔神道:「本宮會要你做什麼事?」

  方寶玉道:「你要我做的那件事,必定十分艱險,十分困難,甚至除了我之外,別人都無法做到,是以你才肯花費如許心力對待於我。」

  火魔神目光忽然自寶玉面上移開,投注到遠處某一虛空之處,出了會兒神,方自緩緩道:「不錯,以此刻情況看來,這件事確實唯有你能做到。」

  寶玉冷笑道:「但你又怎知我會為你來做此事?」

  火魔神目光閃電般收回,箭一般投注到寶玉臉上,道:「你雖有超人的意志,但意志僅能控制你的神智,卻無法控制你的肌肉,你此刻神智雖未崩潰,但四肢仍無法動彈,本宮仍可隨時取你性命!」

  寶玉微微一笑,道:「你瞧我可是會屈服於你威脅之下的人?生死之事,在你我眼中本都算不得什麼,你想必也該承認?」

  火魔神默然半晌,忽然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寶玉一時間還摸不透他忽然問這句不相干的話來,究竟有何用意,亦自默然了半晌,終於答道:「二十左右。」火魔神柔聲道:「死亡在二十歲的人眼中看來,的確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少年人還不能完全了解生之可貴,與死之痛苦,但你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便會知道世上唯一最可留戀的,便是生命,生命中還有許許多多美好的事,你都未曾享受,你此刻死了,你怎對得住你自己?」寶玉微微笑道:「你可是在引誘於我?」

  火魔神道:「本宮並未引誘你,卻要告訴你,只要你肯為本宮做了此事,本宮便可供給你世上絕大部份人所夢想不到的享受,名譽、地位、美人、財富——無論你要什麼,你都可得到,你童年若是也有過飄渺虛幻的夢想,本宮也可使你這些夢境,全都變為真實。」

  寶玉喃喃道:「我要什麼,便有什麼?」

  火魔神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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