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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寶兒長長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從前只當流水便是流水,還有什麼別的,但如今才知道,這一江流水,在騷人眼中,便是一篇絕妙詩詞文章,在雅士眼中,便是一闋絕妙音樂歌曲。」

  周方冷冷道:「若在武學大宗師眼裡,便成了一套連綿不絕,無懈可擊的武功,此點你莫非未曾想到?」

  寶兒恍然大喜道:「不錯,這流水中正是包涵著無上武學至理,你且看江流水中的波浪,驟眼看去,俱都相同,但仔細一瞧,便可發覺波浪與波浪間,其實大不相同,其中變化之微妙複雜,當真是奧妙無窮,這——這正與那白衣人的劍法有些相似,他每劍刺出,都似一樣,但卻又絕不相同——」他越說越是興奮,一雙大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智慧的光芒,光芒閃閃,令人不可逼視。

  周方面上,也微微露出一絲欣慰之笑,捻鬚道:「不錯,我再問你,你一刀可能將流水斬斷?」

  寶兒道:「抽刀斷水水更流,斬不斷的。」

  周方笑道:「莫說一刀斬不斷,便是千萬刀也無法斬斷的,這其中的道理,你可知道是什麼?」

  寶兒一怔,道:「這——這——」目光一陣閃亮,突然大喜呼道:「我知道了,這只因流水之間,實含蘊著一種生生不息之機,絕非任何力量所能斷絕,若有人武功能如流水一般,必當無敵於天下。」

  周方神色更是欣慰,但口中卻肅然道:「對了,這生生不息四字,正是上天賦與人間之最大恩惠,你固然可自星辰之變化升沉,草木之盛榮枯蒼,流水之連綿,日月之運行,這些事裡瞧出這生生不息的至理,但武道中最最深奧之精華中,也斷然必有生生不息之玄機存在,兩下相較,互為因果,你更也該由此知道,這自然之現象,實是天地間最最博大精深之武學大宗師。」

  此等至深至奧之哲理,鐵娃自然不懂,只是瞪大眼睛呆望,但見寶兒默坐船頭,面含微笑,似已頗有會心。

  ***

  突聽一陣「琤琮」琴音,自江上傳來,清妙明悅,不可方物。周方道:「將船悄悄向樂聲傳來處蕩過去。」鐵娃應命做了,船行之間,琴音越來越是清越,與江上清風相和,更是流韻生動,空靈有致。

  寶兒不知不覺間已聽得痴了,突聽周方道:「這琴音你已聽了許久,可自其中聽出了什麼?」語聲頓處,但見寶兒茫然搖頭,便又接道:「這琴韻之間,隱隱有殺伐之聲,似是操琴之人,即將有一場惡鬥,是以便借著操琴之舉,來平定劇鬥前心頭之激動,正是:其聲錚錚也,志在白刃間。」

  寶兒聽得心醉神馳,長長嘆息道:「老爺子若非妙解音律,又怎能做這操琴人之知音?」

  周方雙眉突皺,沉聲道:「琴音中殺伐之聲,越來越重,顯見操琴人心緒非但不能平靜,反而更是激動,再彈下去,便當琴崩弦斷!那時他心神也必將崩潰,與人交手,便必定是有敗無勝的了!」

  寶兒道:「既是如此,他為何還不住手?」

  周方嘆道:「此刻他心馳如奔馬,已不能自制。」

  寶兒道:「這——這又當如何是好?」

  周方沉吟道:「此人倒是個雅士,你我何不幫他一臂之力,將他琴聲擊斷。」拿了根木棍交給寶兒,又道:「你以此木棍,用力擊那帆桅,若能將他琴音擾亂,他便可乘此住手不彈了。」

  寶兒道:「是。」當下以棍擊桅,劈拍有聲,但他聲音打得雖大,非但無法將琴音擾亂,卻在不知不覺間與琴音配合起來。

  周方微微皺眉,沉聲道:「你如此打法,只有加速他弦斷琴崩之勢,豈是相助於他,反倒是害了他了。」

  寶兒住手長嘆道:「我只覺得這琴聲亦如流水一般,不可斷絕,委實萬萬無法將之擾亂。」

  周方道:「琴音之韻律,雖也綿長流動,但其中必有空虛破綻,你只是找不著這玄妙之關鍵,是以擊它不斷。」

  這時方舟已緩緩靠岸,遙遙望去,只見一個黃衫人,散髮披肩,赤著雙足,箕踞在臨江一方巨石上,撫弦操琴。

  周方目光淡淡一掃,自管接著道:「非但琴韻如此,其他任何人為之事也是一樣,萬萬不能與自然之生機相比,倒如花道、棋道、劍道——這些事到了登堂入室時,看來便似無隙可破,其實,其中仍是有破綻可尋,你只要能從自然之玄機中,悟出萬物變化之理,便也不難窺破其變化中之破綻關鍵!」

  周方接著又道:「不錯,自然之動靜,萬物之變化中,便包涵著劍道一理,你若能由此將別人劍術中之破綻窺出,一擊便可將對方劍路擊斷,那時便可無堅不摧,無物不克——正如我此刻一擊便可將琴韻擊斷一般。」接過寶兒木棍,隨手一擊,恰巧正是擊在那琴韻節奏變化的空隙之間。

  琴音遭此一擊,節奏立時大亂,那黃衫人立時長嘯一聲,振衣而起,仰望蒼天,竟呆呆地出起神來。

  寶兒卻全已被周方所敘之武道之理所醉,只覺這道理雖然俱是自己聞所未聞之理,但卻無一不是說入自己心底,正如積年之癢,突然被人搔著,那心中之滋味,端的難以形容,也未去瞧這黃衫人是誰。

  周方道:「棍擊聲粗陋,琴韻聲清越,棍擊聲只有一響,琴韻聲卻綿若多端,以一響粗陋之聲,卻能將綿若清越之音擊斷,這便是因為我窺出琴韻中之破綻,以此類推,你便知道——」

  寶兒突然一躍而起,滿面俱是狂喜之色,截口道:「以此類推,我武功雖不如人,但只要窺出別人劍法中之空虛破綻,窺出他變化中之節奏關鍵,便不難以弱勝強,將他劍路一擊而斷!」周方面現微笑,道:「不錯!」

  寶兒滿面光彩煥發,道:「這道理如此精妙,又如此簡單,為何天下武學之士,竟薄此不為?」

  周方笑道:「這便是武功與武道分別之所在,武功以力取,武道以意會,力絀而意巧,力易而意難,是以天下通達武功之人雖多,上參武道之士,卻如鳳毛麟角,簡而言之,要練一套武功,是何等容易,縱是十分年輕之人,若是以勤補拙,也可練成,但若要由自然動靜中悟出萬物變化之理,自萬物變化之理中悟出別人劍路之破綻,這卻是何等困難之事,若非具有絕大智慧之人,縱然勤練百年,也不可成,是以千百年來,能以意悟劍,上通武道之人,實是絕無僅有。」

  寶兒長長嘆了口氣,道:「古人云:『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日我聽了老爺子你這一席話,卻勝過讀百年書了。」牛鐵娃笑道:「但大哥你只顧得聽人說話,卻不知已錯過多少熱鬧了,還是先瞧瞧再聽吧!」

  ***

  原來方纔岸上那黃衫人,長嘯而起,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突然俯下身子,捧起弦琴,重重往岸邊岩石上摔了下去。「澎」地一聲,弦琴粉碎,黃衫人身後三面岩石,樹木叢裡突然閃出百十個蓬頭赤足的乞丐來。這些人顯見早已躲在後面,說他們本是在偷聽琴韻,倒不如說他們本就是在窺望著黃衫人的動靜。此刻他們見到黃衫人擲手碎琴,俱是大驚失色。

  三個白髮乞丐,躬身走了過來,在黃衫人面前說了幾句話,黃衫人卻似不願再聽,揮一揮手,將他們叱退了。其餘的乞丐面上,更是愁眉苦臉,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議,雖不知說的是什麼,但顯見要想出些法子來令那黃衫人快活。

  突然間,兩個白髮乞丐,自樹後捧了一大罈酒出來,送到那黃衫人面前,卻另有幾個童子乞丐,跳躍而出,圍著黃衫人四面,嘻嘻哈哈,拍手而舞,不時還有人去拉拉黃衫人衣袖,扯扯他衫角,神情間極不恭敬,卻又不似要令那黃衫人快活,反而有些似在故意激怒於他。

  但黃衫人木立當地,非但動也不動,簡直連瞧也不瞧上一眼,只是不時捧起酒罈,痛飲一口美酒。這時寶兒與周方轉首而望,於是瞧見了這光景。

  寶兒瞪大了眼睛,詫聲道:「這些人幹什麼,發瘋了麼,黃衫人怎地不動手將他們趕走?」周方道:「這些人祇怕都是這黃衫人的弟子門下。」寶兒更是吃驚,怒道:「這些頑童若真的都是黃衫人的弟子門下,為何竟對他如此無禮?這豈非目無尊長,該各打三百記屁股才是。」

  周方亦自皺眉道:「這黃衫人神智方得鎮定,此刻這樣下去,祇怕又要被別人激動了,稍後與人動手,必然大為不利。」但等了半晌,黃衫人仍是十分冷靜。

  那三個白髮乞丐又愁眉苦臉地走了出來,其中身材最是瘦小的一人,突然大聲道:「此番幫主遇難後,若非王老尊人及時趕回,我丐幫實是不堪設想,咱們這些人,可永遠不能忘了王老尊人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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