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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乞丐們一齊哄然稱是,熱烈之狀,筆墨難描,但那黃衫人神情卻仍是冰冰冷冷,絲毫無動於衷。

  那白髮瘦丐大聲接道:「但王老尊人今日與那女魔頭之一戰,實是我幫生死存亡之關鍵,王老尊人若是失敗了——唉!那結果如何,老朽真是想也不敢想,是以老朽斗膽進言,大戰在即,王老尊人你——你切切不可再如此下去了,否則——唉!」嘆息一聲,慘然垂下頭去。

  周方捻鬚沉吟道:「這黃衫人此刻心神如此鎮定,正是交手前最佳之狀況,這老頭子為何卻偏偏要說他不能這樣下去?難道還要他在激怒時與人動手麼?怪哉!怪哉!這件事真連我老人家都想不透。」說話之間,只見那黃衫人竟也嘆道:「我也知如此下去,必然落敗,但一時之間,我實在無法可想。」

  那白髮瘦丐突然跪下,向黃衫人恭恭敬敬叩了個頭,然後一躍而起,道:「老朽祇得如此了,王老尊人想必不致怪罪吧!」反手一掌,著著實實,清清脆脆,摑在那黃衫人臉上。

  這一著更是大出寶兒等人意料之外,他們眼見這乞丐有求於黃衫人,又對他如此恭敬,真是連做夢也想不到這白髮乞丐竟敢突然向他出手,而別的乞丐們也視為理所當然,絲毫沒有吃驚之色。

  更令人奇怪的是,那黃衫人吃了這一掌,反而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歡悅之情,顯非裝作而出。只見他捧起酒罈,放聲高歌,童子乞丐們也在一旁拍掌相和,於是大家俱都喜笑顏開,歡歡喜喜。

  但此等情況,卻是武林高手與人交戰前最最犯忌之事,只因歡樂之時,最易心浮意軟,等到遇敵之時,那裡還能施得出煞手?

  寶兒雖不甚明瞭這其中之奧妙,但見了這一群乞丐如此大吵大鬧,也不禁皺眉嘆道:「瘋子瘋子——一群瘋子!」突見那黃衫人回過頭,寶兒這才瞧了個清楚,這黃衫人原來正是那亦狂亦俠的江湖奇人王半俠。

  ***

  周方瞧見他面上神情變化,沉聲道:「你莫非認得他?」

  寶兒笑道:「不錯,這就是王半俠王大叔——」似待脫口呼喚,卻被周方攔住,沉聲道:「多用眼,少用嘴,你莫非忘記了麼,咱們無論瞧著什麼,都只能偷偷瞧著,不能多事多口。」

  寶兒伸了伸舌頭,笑道:「老爺子說什麼,寶兒聽什麼。」

  周方捻鬚笑道:「這才是乖孩子。」過了半晌,又自笑道:「此人若是王半俠,什麼古怪的事,你都可明白了。」寶兒道:「為什麼?」

  周方道:「王半俠亦狂亦俠,但半俠武功,不如半狂,是這些人為了要求戰勝,便想出各種法子來激發王半俠深藏於心的那一股狂氣,他與人動手時,武功才能發揮到極致——哈哈,王半俠委實是當世之奇人,是以才會有今日此等怪事,常人也自然是無法想像得出了。」

  寶兒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此說來,他方纔臨江操琴,祇怕也正是要借琴音中的殺伐之聲,來激發心底之狂氣,等到弦斷琴崩,便是他大功告成時,是以我等方纔有心助他,卻變成害他了。」周方頷首笑道:「舉一反三,果然不錯。」

  ***

  說話之間,江水上游已有一艘「怪船」放棹而來,說它是「怪船」,只因這艘船委實奇怪已極。

  只見這怪船的船身,乃是行走江面上的頭號官船所有,船頭方正雄偉,油漆雖已剝落,看來氣派仍是不小。但在這寬廣平整的官船甲板上,卻無官艙,只是亂七八槽地搭著些艙篷,有的是似乎自烏篷運米船上拆下來的,有的又似自秦淮河畔的樂戶船上拆下,有的竟似塞外「蒙古包」的模樣,更有的乾脆只是用幾張蘆席,幾片破板搭成,看來有如火後災民集聚的貧民窟一般。

  這些艙篷果然已是零亂已極,更妙的是,在這些艙篷之間,又亂七八糟地豎著十來根大大小小,長短不齊的船桅。桅上的船帆,也是各式各樣不同,有的是一張破帆,有的是數十件衣服補綴而成,有的索性只掛著一條床單。最妙的是:船桅之間,都連著繩索,繩索上掛滿了:破鍋子、破鏟子、幾條鹹魚、幾塊臘肉、三顆大白菜、五隻風雞、幾十條蘿蔔乾、一件破舊的猩紅大氅、十幾件破褂子、十幾條東補西綴的百摺湘裙、數十雙大小不同、破破爛爛的繡鞋、幾串銅錢、幾面破鏡子、百十隻破荷包、十幾面破被面、幾頂破帽子、無數件破中衣、爛襪子——

  還有些說也說不出,想也想不到,零零碎碎,奇奇怪怪,讓你見了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出的東西。一眼望去,這船上當真是五顏六色,光怪陸離,有風吹過,那些破鍋子、破鏟子、破銅錢、破鏡子——等等,隨風相擊,發出一些唏哩嘩啦,叮叮噹噹的聲音,又教你聽了保險頭暈腦脹。

  鐵娃簡直瞧呆了,瞪大了眼,轉也不會轉,張大了嘴,合也合不攏,目光中是羨慕之色,似是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去玩玩才對心思。

  寶兒也不禁瞧得又驚又笑,搖頭道:「我只當鐵娃這船已是天下最怪的了,那知道有比他怪上千百倍的。」

  鐵娃痴痴道:「假如咱們也有這麼條船,那有多好。」

  忽然,怪船上,船篷裡,響起一連串霹啪之聲,有如爆竹連響,接著,一大片五顏六色的濃煙,自篷中漫湧而出,將整條船全部籠罩著,怪船在這彩煙籠罩之下,與日光、江水相映,更顯得綺麗萬端,不可方物,岸上丐幫弟子,瞧見此船來了,神情俱已大變,三個白髮老丐,搶步而出,併肩立在岸邊。

  那身形最是描瘦之人沉聲道:「葉冷陪同本幫主王老尊人,率領窮家幫入堂弟子,在此恭候大駕,但請王大娘出來相見,」語聲雖低沉,但中氣充沛,一個字一個字傳送出去,如雷如鼓,震人心魄。只聽彩煙中傳出一個軟綿綿,甜膩膩的語聲,嬌笑道:「葉老頭你著急什麼,咱們衣服還沒穿好,你便要咱們出來相見麼?」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中,又帶著些吳儂軟語的韻味,正是:吳人京語美如鶯,令人聞之,其意也消。葉冷面上微現怒容,但隱忍未發,住口不語,但聞彩煙中傳出一聲銀鈴般的嬌笑,嬌笑中夾雜輕語,道:「秀秀,你怎麼把我的裙子穿去了,還我。」

  「哎唷,你踩了我的腳。」

  「這是我的衣裳,你——你瞧,被你搶破了。」

  「救命呀,大娘,你瞧清楚這小鬼不讓我穿衣服。」

  彩煙雖濃,但依稀仍可瞧見有許多條白生生的身子在煙中奔跑跳躍,再加上這動人的嬌笑,這動人的言語——

  岸上丐幫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臉紅了,那邊牛鐵娃卻瞪大了眼睛,哈哈笑道:「乖乖,原來這些大姑娘在船上都不穿衣服的。」寶兒道:「如此胡鬧,真該打屁股。」

  鐵娃立刻站起身子,道:「大哥有令,鐵娃去打好麼?」

  周方眼睛一瞪,輕叱道:「你兩人莫胡鬧,此事看來雖然荒唐可笑,但其中必定包藏著極大的危機,咱們只能躲在這裡偷偷的瞧,若是胡亂多口多事,祇怕又要像上次那樣,連小命都難保了。」鐵娃一伸舌頭,再也不敢說話。

  ***

  只見船已靠岸,突然兩條人影自彩煙中一躍而出,兩人俱是穿得破破爛爛,蓬頭垢面,一副要飯的模樣。

  寶兒聽那嬌笑語聲,只當船上的必定全都是絕色美女,此刻驟眼望去,不覺吃了一驚。但仔細望去,才知自己猜的還是不錯,這兩人雖然蓬頭垢面,但明眸皓齒,巧笑嫣然,泥污也掩不住她們天生美艷。尤其右面一人,上身穿著件破爛的對襟錦衫,下身穿著雙褪色的綴珠繡鞋,中間卻露出雙欺霜賽雪、修長有致的玉腿,教人瞧上一眼,心就忍不住要跳上半天,再也不敢去瞧第二眼了——卻又忍不住不去瞧她。左面一人,錦衣湘裙,穿得倒是整整齊齊,只是下面卻打著雙赤足,此刻眼波一轉,居然也抱拳作禮,大聲道:「伍清清、陸秀秀,奉王幫主之命,前來令此地本幫弟子,跪倒迎接幫主大駕。」

  丐幫弟子立時勃然作色,左面一個白髮老丐怒道:「王大娘憑什麼要咱們跪倒來接她,我姓石的第一個不——」

  伍清清道:「石涼,你莫忘了王大娘已是咱們的幫主,你如此說話,不怕她老人家割了你的舌頭麼?」

  石涼怒道:「王大娘是你的幫主,可不是我的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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