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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風漫天黯然一笑,道:「你問我他怎會自風中嗅出陸地的氣味是麼?這個……你不久就會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發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來,找了個鐵桶,躍下船艙,船舷離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發現了生機,這本是大大可喜可賀之事,但南宮平、風漫天,以及那癩子面上卻竟然全無半分喜色。

  南宮平更是滿心狐疑,忍不住問道:「你聽了我那句話,便是死了,也怎樣?」

  那癩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覺得你可笑、可憐、可惜得很。」

  南宮平失望地嘆息了一聲,出神許久,又忍不住問道:「怎會可惜得很?」

  那癩子長身而起,走到船頭,道:「我方才聽你說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聲名響亮的俠士,就連葉曼青、王素素她們,也都是溫柔美麗的女子,但梅吟雪麼……哼哼,她心腸冷酷,聲名又劣,加上年齡比你大子許多,你臨死前偏偏想起她來,豈非可笑、可憐、可惜得很。」

  南宮平面色大變,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連喝了幾口酒,突地緩緩站了起來,緩緩走到那癩子身後,緩緩道:「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溫柔,最最偉大的女孩子,她為要救別人,要保護別人,不惜自己受苦難,受侮辱,觸縱然聲名不好,她年紀縱然比我大上許多,但她只要能讓我跪在她腳下。我已完全心滿意足。」

  那癩子身子震了一震,沒有回過頭來。

  南宮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著那癩子瘡痕斑斑,骯髒醜怪的頭頂,緩緩道:「她是個最愛乾淨的人,但為了我卻不惜忍受污穢,她是個驕傲的人,但為了我卻不惜忍受屈辱,她雖然對我千種柔情,萬種體貼,但在我生存的時候都不告訴我,只是獨自忍受著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將死的時候,才露出了一些,這不過是為了……為了……」話未說完,已是熱淚盈眶。

  那癩子雙肩抽動,晶瑩的淚珠,簌簌地流過他那醜惡骯髒的面頰。

  南宮平伸手一抹面上淚痕,突地悲嘶著道:「吟雪,你為什麼還要瞞住我,難道你為我犧牲得還不夠多……還不夠多麼……」

  那癩子突地慘然呼道:「平……」反身撲到南宮平懷裡。

  南宮平緊緊抱著她的身子,親著她頭上癩瘡,再也看不到她的醜怪,嗅不到她的髒臭,因為他已知道這最髒、最醜、最臭的癩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緊抱著南宮平的身子,悲泣著道:「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從此以後,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醜,就是別人口裡的淫婦,毒婦,也要死跟著你,不管你討不討厭我。」

  南宮平滿面淚痕,道:「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獨自受苦?」

  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開我外表那討厭的假裝,告訴你我一直是在你身邊的,無論到天涯到海角……」

  風漫天仍然端坐不動,頭也未回,但在這冷漠的老人緊緊閉著的眼簾中,卻也已流出了兩行淚珠。

  他縱然鐵石心腸,卻也不禁被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動,突聽「轟」然一聲,船身驀地一震,甲板上的酒罈,卻都震得跳了起來,濺得滿地俱是酒汁,原來船已擱淺,而距離那滿佈著尖巖與黃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裡的海水,卻仍未浸上甲板。

  久別重逢的喜悅,誤會冰釋的喜悅,再加以死裡逃生的喜悅,終是比深邃真誠的愛情中必有的那一份憂鬱愁痛濃烈得多。

  南宮平、梅吟雪雙手互握,涉著海水,上了那無名而又無人的荒島。

  風漫天看到這兩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覺又是歡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蒼天為什麼總是將濃烈真摯的愛情,安排在磨難重重、艱苦憂慮的生命中?難道平凡的生活,就不會培養出不平凡的愛情麼?

  梅吟雪剝開了籠罩在她頭上的易容藥,露出了她那雖然稍覺憔悴,卻更添清麗的面容,這無人的荒島上,便像是盛開起一朵純白秀絕的仙桂幽蘭。

  只見海上碧波蕩漾,島上木葉青蔥,湛藍的蒼穹,沒有片雲,更像是一顆透明的寶石一樣,天地間充滿著美麗的生機,柔情蜜意,花香鳥語,死亡、陰謀、毒殺……人間這一切醜惡的事,都像是已離他們很遠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樹下,他們在傾訴著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樹下,風漫天卻在啜飲著僅存的苦酒,一陣潮水漲起,將那艘三桅船衝上了海灘,甲板上的獸群,驟然見著陸地,便似又恢復了威風,各個在籠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處尋來許多野果,又拾來一些椰子,但開殼一看,裡面的水汁卻已將於了,原來還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斜倚在長長的樹幹上,口裡嚼著一枚果子,輕笑道:「若是我們能永遠在這裡,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這艘船可以補的,船補好了,唉……」

  海濤拍岸,配著她夢一般的語聲,當真有如音樂一般……

  南宮平嘆息道:「誰想回去……」

  突見梅吟雪面色驟然一變,驚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風漫天奔去。

  南宮平心頭一震,這兩日來他連聽兩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將沉,兩次俱是險死還生,兩次都是十分僥倖才能逃離險境,此刻他第三次又聽到這「不好」兩字,實是心驚膽戰,驚問一聲:「什麼事?」人也隨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聲問道:「你方纔那兩罈酒是在何處尋得的?」

  「七哥」瞪著一雙野獸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她,一言不發。

  風漫天道:「梅姑娘向你問話,正一如老夫向你問話一樣。」

  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兩翻,道:「艙裡海水沖激,水壇和酒罈都撞破了,只有那兩罈酒,是另外放在一處高架上的。」他費了許多力氣,才將這句話說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聲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風漫天面容木然,緩緩道:「我早已覺察出了,但我惟願你們在臨死前這短短一段時期裡,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說出來。」

  南宮平茫然問道:「什麼事?難道那兩罈酒裡,也下了毒麼?」

  梅吟雪黯然點了點頭,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將沉時,風老前輩必定要尋酒來飲,她生怕大海還淹不死我們,便早已在這兩罈酒裡下了劇毒,唉……我怎地這樣糊塗,一時竟沒有想到她所用的毒計,俱是連環而來的,一計不成,還有二計……」

  她語聲微頓,突然大聲道:「風老前輩,得意夫人所施的迷藥,雖然無法可解,但毒藥與迷藥的藥性卻是大不相同……」

  南宮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吟雪道:「她所施的迷藥以迷人神智為主,藥性乃是行走於神經大腦之間,而且散佈極速,便是有通天的內力,也無法可施,但這毒藥的毒性,卻是穿行胃腑,內服的毒性,雖比外傷的毒性厲害十倍,但內功若是到了風老前輩這樣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內力將毒性逼出,風老前輩,你卻連試都未曾試上一試,這是為了什麼?」

  風漫天垂目道:「老夫一個人活在這荒島上,又有何意思?還不如陪你們一齊死了,大家在黃泉路上,也落得熱鬧些。」

  梅吟雪呆了半晌,淒然一笑。

  南宮平笑道:「我這條命本該早已死過許多次了,此刻不過是撿回來的,老天讓我多活一段時候,讓我見著了你,讓我們還能痛痛快快享受這幾個時辰,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況,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又有風老前輩這樣的英雄,和你這樣的女子陪著一齊去死,當真是可慶可幸之事,我南宮平夫復何求?」

  風漫天張目望了他一眼,森嚴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

  梅吟雪垂下眼簾,偎向他身邊,死亡雖已將至,但他們卻毫無畏懼,反而面含微笑,攜手迎接死亡!

  死亡!你雖是千古來最最可怖之事,但你有什麼值得驕傲之處!

  椰子樹的陰影,靜靜地籠罩在他們身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漫天突地一拍大腿,大聲道:「你們還等什麼?」

  南宮平、梅吟雪微微一呆,風漫天道:「你倆人彼此相愛之深,可說老夫生平僅見,既是同命鴛鴦,還不快些同結連理?」南宮平道:「但……」

  風漫天大聲道:「但什麼!此時此刻,父母之命,媒妁而言,一概可以免了,待老夫強作媒人,讓你們臨死前結為夫妻。」

  南宮平、梅吟雪眼波交流,對望一眼,梅吟雪雖然豁達,此刻也不禁羞澀地垂下頭去,眼波一轉,面上突地現出幽怨之色,咬一咬牙,轉身大步走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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