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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她記得古倚虹、狄揚,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俠「破雲手」她曾經與他們在那寂寞而艱苦的華山之巔,共同度過多年寂寞而艱苦的歲月,她深深地瞭解他們的性情,堅忍,以及他們對「仇恨」與「榮譽」兩字所付出的代價,她也曾對這些少年由歲月的累積而生出友誼的情感。

  但是她與南宮平卻在初相見的剎那之間,便對他發生戀情,也曾經歷過許多天由戀情而產生的思念與悲歡,帶著那四個青衫婦人,她重回華山之巔的竹屋後,她便又帶著懷念師傅的悲淒眼淚,下了華山,此後那一串短暫而漫長的時日,她就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南宮平那沉靜的面容與尖銳的言語。

  她無法猜測在那華山之巔的竹屋中,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就正如她此刻無法猜測南宮平對她究竟是怎麼樣的情感。

  黑暗過去,陽光再來,陽光落下,黑暗重臨……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經歷過黑暗與光明,她忍受了許多次咀嚼聲、談話聲、以及銅錢的叮噹聲……她在她紊亂的情感中,經歷過這漫長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彷徨無主,她煎藥,嘗藥,餵藥,雖然藥的份量一天比一天輕,但是她的憂慮與負擔,卻不曾減少,因為昏迷不醒的南宮平,仍然是昏迷不醒。

  她對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禿頂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厭惡,她拒絕和這吝嗇、貪財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語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觸,但是她卻無法拒絕這討厭的老人和她與南宮平共住在一間客棧,一處相同的廂院裡。

  因為她還有各種原因——顧忌、人情、風俗、習慣、流言,以及她一種與生俱來的羞澀,使得她不「敢」和南宮平單獨相處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絕這吝嗇、貪財而卑鄙的老人,和她與南宮平共住在一間客棧,一處相同的廂院裡。

  有月無燈,禿頂老人在帳鉤下數著銅錢,銅錢數盡,夜已將盡,他和衣躺上床,片刻便已鼾聲如雷,睡夢間他忽然驚醒,因為他忽然發覺隔壁的房間裡有了一陣異常的響動。

  只聽南宮平有了說話的聲音,禿頂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終卻睡去,睡夢之中,手掌仍然緊緊地抱著那破爛的麻袋。

  第二日午後,南宮平便已痊癒,到了黃昏,他已可漸漸走動,葉曼青輕輕扶他起了床,這風姿冷艷的女子,此刻是那麼疲勞和憔悴。南宮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歎道:「我生病,卻苦了你了。」

  葉曼青輕輕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無論做什麼都是高興的。」

  南宮平心頭一顫,想不到她竟會說出如此溫柔的言語,這種言語和她以前所說的話是那麼不同,他卻不知道僅僅在這短短三天裡,一種自心底潛發的女性溫柔,已使葉曼青對人生的態度完全改變,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對南宮平的情感,再也無法以冷傲的態度或言語掩飾。

  南宮平忍不住側目一望,自窗中映入的天邊晚霞,雖將她面頰映得一片嫣紅,卻仍掩不住她的疲勞與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詩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他垂下頭,無言地隨著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陣情感的波瀾,他雖已自抑制,卻終是不可斷絕。

  箕居廳中,又在大嚼的禿頂老人目光掃處,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麼?」

  南宮平含笑道:「多承老丈關心,我……」

  禿頂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絕對還要再病幾天。」

  南宮平一愣,只聽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這場大病,這女娃兒怎肯請我在這裡大吃大喝,若不是你這場大病,這女娃兒怎肯表露出她對你的情感。你多病幾天,我便可多吃幾天,你也可多消受幾日溫柔滋味,這豈非皆大歡喜,你何樂不為?」

  他滿口油膩,一身襤褸,雖然面目可憎,但說出的話卻是這般鋒利。

  葉曼青垂下頭,面上泛起一片紅雲,羞澀掩去了她內心的情感,只因這些話實已說中了她的心底。

  南宮平無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閒,盡可再與我們共行……」他忽然想起自己絕不能和葉曼青單獨走在一起,因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趕快接口道:「等我病勢痊癒,便可陪著老丈小酌小酌,些許東道,我還付得起。」

  禿頂老人哈哈笑道:「好極好極……」突地笑聲一頓,正色道:「你兩人雖然請了我,但我對你兩人卻絕不感激,只因你兩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別有用心,至於我麼……哈哈!也樂得吃喝幾頓。」

  這幾句話又說中了南宮平與葉曼青心底,南宮平坐下乾咳幾聲,道:「老丈若有需要,我也可幫助一二……」

  禿頂老人笑聲又一頓,正色道:「我豈是妄受他人施捨之人?」

  南宮平道:「我可吩咐店伙,去為老丈添置幾件衣裳。」

  禿頂老人雙手連搖,肅然說道:「我和你無怨無仇,你何苦害我?」

  南宮平不禁又為之一愣,道:「害……你?」

  禿頂老人雙手一搓,長身而起,走到南宮平面前,指著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袋的衣服道:「你看我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無需為它花任何腦筋。」

  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濯濯的禿頂,道:「你可知道我為了要變成這樣的禿頂,費了多少心血,如此一來我既毋庸花錢理髮,也不必洗頭結辮,我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最最不必浪費金錢的人生,你如今卻要來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時時刻刻要為那件衣服操心,豈非就減少了許多賺錢的機會,這樣,你豈非是在害我。」

  南宮平、葉曼青忍不住對望一眼,只覺他這番言語,當真是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理論,卻使人一時之間,無法辯駁。

  禿頂老人憤怒地「哼」了兩聲,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說道:「你兩人若是要我陪你們,就請以後再也不要提起這些話,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錢實在值得別人尊敬,此刻早已走了。」

  葉曼青暗哼一聲,轉回頭去,南宮平長嘆一聲,道:「金錢一物,難道當真是這般重要麼?」

  禿頂老人長嘆一聲,道:「我縱然用盡千言萬語,也無法向你這樣的一個公子哥兒解釋金錢的重要,但只要你受過一些磨難之後,便根本毋庸我解釋,也會知道金錢的重要了。」

  南宮平心中忽地興起一陣感觸,忖道:「但願我能嘗一嘗窮的滋味,但要我貧窮,卻是一件多麼困難之事。」

  他自嘲地哂然一笑,禿頂老人正色道:「我說的句句實言,你笑個什麼?」

  南宮平緩緩道:「我在笑與老丈相識至今,卻還不知道老丈的姓名。」

  禿頂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喚我錢癡就是了。」

  南宮平微微一笑,道:「錢癡……錢癡……」笑容忽斂,道:「方纔我笑的本不是為了這個原因,老丈你……」

  禿頂老人「錢癡」道:「人們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無權過問,也無權猜測,你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與我有什麼關係,人們與我相處,只要言語、行動之間能夠善待於我,他心裡便是望我生厭,恨我入骨,我也無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別人心裡的思想,那我便當真要變成個瘋癡之人了。」

  這幾句話有如鞭子般直撻入南宮平心底,他垂下頭來,默然沉思良久,禿頂老人「錢癡」早已吃飽,伸腰打了個呵欠,望了葉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勸你也少去追究別人心裡的事,那麼你的煩惱也就會少得多了。」

  葉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抬起頭宋,禿頂老人早已走入院裡,燈光映影中,只見院外匆匆走過十餘個勁裝疾服,腰懸長刀,背上斜插著一面烏漾鐵桿的鮮紅旗幟的彪形大漢,抬著一口精緻的檀木箱子,走入另一座院中。

  這些大漢人人俱是行動矯健,神色剽悍,最後一人目光之中,更滿含著機警的光彩,側目向禿頂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過這跨院的圓門。

  禿頂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喃喃道:「紅旗鏢局,紅旗鏢局……」

  南宮平默然沉思良久,緩緩走入房中。

  禿頂老人「錢癡」又自長身伸了個懶腰,自語著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亦自走入房中,緊緊關上房門。

  葉曼青抬起頭來,望了望南宮平的房門,又望了望那禿頂老人的房門,不由自主地長長嘆息了一聲,緩步走入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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