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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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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頂老人道:「他已被『餓鬼幫』中的『艷魄』依露連夜送到關外救治去了,若不是他突來擾亂一下,只怕我還跑不到這裡來哩,看來這『艷魄』依二娘對他頗為有情,絕對不會讓他吃苦,你們兩人只管放心好了。」 南宮平鬆了口氣,卻又不禁皺眉道:「不知「艷魄」依二娘又是個怎樣的女子?」 萬達道:「吉人自有天相,此番我到了關外,必定去探訪狄公子的下落,依我看來,依二娘亦絕非惡人,何況她若非對狄公子生出情愫,怎會如此匆忙跑回關外,她若真對狄公子生出情愫,便定會想出千方百計為狄公子救治,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情感之一物,有時當真有不可思議之魔力。」 葉曼青只覺轟然一聲,滿耳俱是「情感之一物,有時當真有不可思議之魔力。」幾字,她反覆咀嚼,不能自已,抬起頭來,萬達卻已去遠了。 她不禁幽幽長嘆一聲,南宮平亦是滿面愁苦。 遠處忽然傳來萬達蒼老的歌聲:「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但願天下有情人……」歌聲漸漸縹緲,終不可聞。 葉曼青木立半晌,突地輕輕一跺腳,扭首而去,她等待了許久,南宮平卻仍未說出那一句話來,於是這倔強的女子,便終於走了。 南宮平呆望著她的身影,默念著那世故的老人的兩句歌詞:「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心中一片愴然,眼中的倩影越來越多,他忽覺是梅吟雪的身影,又忽覺仍是葉曼青的影子。 多日的勞苦飢餓,情感的紊亂紛爭,內力的消耗,多情的愁苦……他忽覺四肢一陣虛空,宛如在雲端失足,「噗」地倒在地上。 禿頂老人驚叫一聲,走在遠處的葉曼青,越走越慢的葉曼青,聽得這一聲驚叫,忍不住霍然轉回身來,當她依稀覺得南宮平的身影已跌在地上,她便飛也似地奔了過來,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不能使她棄他不顧。 *** 東方已漸漸露出曙色,大地的寒意更濃,但又怎能濃於多情人的愁苦…… 世間萬物,最是離奇,富人偏多貪鄙,智者亦多癡脾,剛者易折,溺者善泳,紅顏每多薄命,英雄必定多情,多病者必定多愈,不病者一病卻極難起,內功修為精深之人,若是病了,病勢更不會輕,這便是造化的弄人。 曉色淒迷中,一輛烏篷大車,出長安、過終南,直奔洵陽。那奇裝異服、無須無發的怪老人,雙手仍然緊緊抱著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車座前。 車廂中不時傳出痛苦的呻吟與憂愁的嘆息,禿頂老人卻回手一敲車篷,大聲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帶得有銀子麼?」 車廂中久久方自發出一個憤怒的聲音:「有!」 禿頂老人正色道:「無論走到哪裡,銀錢總是少不得的。」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養起神來,車到洵陽,已是萬家燈火,他霍然張開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車篷,道:「大姑娘,你身上帶的銀子多不多?」 車廂內冷冷應了一聲:「不少。」 禿頂老人側目瞧了趕車的一眼,大聲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棧,最好連飯鋪的。」 洵陽夜市,甚是繁榮,禿頂老人神色自若地穿過滿街好奇地訕笑,神色自若地指揮車伕與店伙將重病的南宮平抬入客棧,葉曼青垂首走下馬車,禿頂老人道:「大姑娘,拿五兩銀子來開發車錢。」 趕車的心頭大喜,口中千恩萬謝,只見禿頂老人接過銀子,拿在手裡拈了一拈,喃喃道:「五兩,五兩……」趕車的躬身道謝,禿頂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卻又縮了回來,道:「先找三兩三錢二分來。」趕車的怔了一怔,無可奈何地找回銀子,心中暗暗大罵而去。 禿頂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棧,將找下的銀子隨手交給了店伙,道:「去辦一桌十兩銀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齊擺上來。」 店伙心頭大喜,心想:「這客人穿著雖破,但賞錢卻給得真多。」千恩萬謝,諾諾連聲而去。 禿頂老人走入跨院,懷抱麻袋,端坐廳上。 店伙送茶遞水,片刻便擺好酒筵,賠笑道:「老爺子要喝什麼酒?」 禿頂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誤事,若是喝醉,更隨時都會損失銀錢,你年紀輕輕,當知金錢來之不易。」 店伙呆了一呆,連聲稱是。 禿頂老人又道:「方纔我給你的銀子呢?」 店伙連忙賠笑道:「還在身上。」 禿頂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換成青銅製錢,趕快送來。」 店伙怔了一怔,幾乎釘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罵而去。 禿頂老人望著面前的酒菜,神采飛揚,摩拳擦掌,口中大聲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顧病人,我就一人吃了。」 廳側的房中冷冷應了一聲,禿頂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宮世家』真的比我有錢,你便是千嬌百媚,我也不會與你走在一路。」將麻袋放在膝上,舉起筷子,大吃大喝起來。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將這一桌酒菜上的精采之物全部吃得乾乾淨淨,店伙無精打采地找回銅錢,他仔仔細細數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起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鬆,又落下了兩枚,將一枚銅錢放在桌上,忍痛道:「賞給你。」 店伙目瞪口呆,終於冷冷道:「還是留給你老自用吧。」 禿頂老人眉開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銅錢,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間房,緊緊地關起房門。 店伙回到院外,忍不住尋個同伴,搖頭道:「世上錢癡財迷雖然不少,但這麼窮凶極惡的財迷,我倒還是第一次看見。」 黯淡的燈光下,葉曼青手捧一碗濃濃的藥汁,輕輕地吹著,這是她自己的藥方,自己煎成的藥,她要自己嘗。 門外的咀嚼聲、說話聲、銅錢叮噹聲,以及南宮平的輕微呻吟聲,使得她本已紊亂的思潮,更加紊亂,她顫抖著伸出手掌,扶起南宮平,顫抖著伸出手掌,將自己煎成的藥,餵入南宮平口裡,她與他雖然相識未久,見面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但是她對這永遠發散著光與熱的少年,卻已發生了不可忘懷的情感。 「友誼是累積而成,愛情卻發生於剎那之間。」她記得曾經有一位哲人,曾經說過一句充滿著哲理的話,她曾經無數次對這句話發出輕蔑地懷疑,但此刻,她卻在剎那間領會出這句話的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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