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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他坐在桌邊,打開那絲囊,一陣珠光,立刻騰耀而出,像是初升的陽光,閃耀著他的眼睛,也閃耀了他的心。

  這幸福來得太過突然,又像是來得太遲了些,他摸摸自己面上的皺紋,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心裡不知是該高興抑或是該嘆息。

  突地——他似乎聽到「喀喇」一聲輕響,於是他轉過頭——但是他目光方動,體內的血液,卻已都被一陣突來的寒氣給凝結住了。

  一聲輕響,絲囊也落到地上,四粒明珠,滾了出來,滾到那口停放在牆角的棺木邊……

  棺蓋已掀開來了,一個身穿碧綠道袍,滿身俱是鮮血的高髻道人,緩緩自棺中爬了出來,黃昏已至,燈光昏黃,黯淡的光線,照在他猙獰的面上,老人身軀搖了兩搖,才記起自己還有聲音——他已全然被這太大的驚恐駭呆了,就正如他方才被那太大的幸福駭呆了一樣。只是他一聲驚呼,還未出口,那浴血的高髻道人,已和身撲了過來,十指如鉤,一齊扼住了老人的脖子。

  一陣輕微的掙扎與呻吟,一切終歸寂然,高髻道人惶恐地四顧一眼——陋巷中沒有人,因為人們都去瞻仰南宮公子的風采去了。

  他慶幸地嘆息一聲,匆匆下了樓,換了一套這老人的衣裳,然後掙扎著,閃爍著,蹣跚地從小店的後門溜了出去,只留下那辛苦一生的老人,無助地倒臥在四粒明亮的珍珠旁……

  ***

  「南宮世家」的公子到了臨潼!

  這消息像旋風似地震驚了臨潼——臨潼的深戶大院、臨潼的小戶人家、臨潼的正經店家,甚至臨潼的花街柳巷。

  有的人羨慕他的身世,有的人嫉妒,有的人仰慕他的聲名,也有的妒忌,愛俏的姐兒想看一看他的風采,愛鈔的姐兒卻在貪婪地思念著他囊中的財富。

  快聚樓中,滿是等候謁見南宮公子的人,各式各樣的名帖,堆滿了他面前的桌子,他開始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如此張揚。

  到了臨潼城的人,誰都會立刻想到「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這兩句有名的詩句,因為那有名的華清池,便在臨潼縣裡。

  浴罷溫泉,小作梳妝的梅吟雪,也像旋風似地震驚了臨潼。

  人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生會見著這天仙般的美人。

  接風筵盛開,五音弦齊撥,臨漳縣,竟起了一道七色的彩光,沒有榮幸參與接風筵的人們,惆悵地擁在快聚樓外,他們只能偶然在窗口見到南宮平那俊朗的人影,但這卻已足夠使他們回家炫耀妻女了。

  瑟歌喧笑中,快聚樓上,突地悄悄走下一個英俊的少年,他衣衫整潔而不華麗,只是合身得很,他神態軒昂而不倨傲,只是大方得很。

  他悄悄下了樓,悄悄拉了個店伙,輕輕道:「今夜有沒有一個虯鬚滿面的威猛大漢,和另外三個少年男女到臨潼來?」夥計恭敬地搖頭,他沉聲道:「去打聽。」夥計恭敬地點頭,他又問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請到店裡來?」

  伙汁面色變了,此時此刻,又有誰會想到那陋巷中小店裡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變,人叢中突地發一陣歡呼:「看——那就是南宮公子!」一連串驚訝讚歎聲立刻隨之響起,但南宮平卻已悄悄自店後閃了出去!

  乘著夜色,他閃避著人群,來到那條陋巷,奇怪,這陋巷的小店門外,怎會也擁擠著這麼多人,難道這臨潼城中,除了一些錦上添花的人外,還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麼?

  他心中奇怪,微一遲疑,終於忍不住大步走了過去,輕輕分開那一堆擁擠著的人群,向裡一看——於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駭人的景象!

  ***

  濛濛的雨絲,灑遍了西北蒼涼的古道,濕潤了道上褐黃的風砂,雨絲中,突地有一行出殯的行列,自臨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

  漫長的隊伍,莊嚴華麗的樞車,素白的花朵,將它前後左右都點綴成一座花山,無數輓聯跟在那七隊奏著哀樂的隊伍後,甚至連拖車的騾馬踏著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誰死了?為誰出殯?

  有的人奇怪。他們便去尋找輓聯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這是個生疏的名字,人們心裡更奇怪了。

  一個遍體黑衫的少年,瀟灑但卻莊肅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宮世家」的南宮公子南宮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為誰出殯?

  連死鳥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宮平,見到那老人屍身時,心情的沉重與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他猜不出這老人的死因。

  但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這老人是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這老人一生平凡、窮苦,但卻安靜的生活中,極少有波動,有的僅是輕微的漣漪,然而,他卻想不到,僅僅一個波動,便使這老人無辜地喪失了性命,這份歉疚,使得仁厚的南宮平中宵反側,難以成眠。

  他只有以死的哀榮,來補償這老人生前的苦痛。

  行列蜿蜒地伸展著,終於望見西安古城那雄偉的城郭,但前面的道路上,卻突地起了一陣動亂,南宮平垂首而行,劍眉不禁微微一皺,目光抬處,只見一個白衫白履,亦似為人帶著重孝的漢子,大步奔了過來,僅僅望了南宮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南宮平方自一愕,這白衣漢子已恭聲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蔭,現在西安城為公子照料著生意……」

  南宮平恍然「哦」了一聲,沉聲道:「此刻不是敘話之時……」

  魏承恩惶聲又道:「小的們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來接屠老爺子的靈車,並作路祭,哪知……」

  南宮平回首望了望後面的隊伍,和聲道:「辛苦了你,且站起來說話。」腳下不停向前走去,走了幾步,突地瞥見前面的道路邊,一排放著十餘張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燭祭品,但此刻卻已變得一片零亂,甚至連桌子都似被人擊毀了幾張。

  他雙眉又自微微一皺,只見那白衣漢子魏承恩仍然苦著臉跟在身邊,便沉聲問道:「這裡莫非發生了什麼事?」

  魏承恩乾咳兩聲,垂首道:「小的們昨日得知公子的這件善舉,便星夜趕著來辦迎義路祭的事,哪知不巧得很,西安城竟另外也有人在趕著宋辦一件喪事,而且辦得十分隆重,竟將西安城裡香燭禮店的存貨,都幾乎買光了,小的們出了重價,才搜集了一點,但已經是辦得草率的很。」

  南宮平道:「多辛苦了你們,有這番心意,已經夠了。」

  他神態平和,言語更是和悅,魏承恩似手想不到這名滿天下,家資億廳,幾乎行敵國之富的南宮公子,竟會如此客氣,不禁呆了一呆,方自接口道:「公子爺雖然大量,不怪罪小的,但小的們卻是惶恐得很,惟恐靈車早到,是以昨夜便守候在這裡,一直到前一、兩個時辰,道路上突地塵頭大起,小的們以為是靈車到了,哪知……」

  南宮平目光一凜,沉聲道:「這等祭靈之事,難道也有人來搗亂嗎?」

  魏承恩長嘆一聲,道:「風沙之中疾馳而至的,卻是七八匹長程健馬,馬上人一律是黑衫黑履、黑巾包頭,馬鞍邊斜掛著一件長長的黑布包袱,卻在轡頭上插著一面小小的紅旗,一個個粗眉大眼,風塵滿面,神色間卻又顯得十分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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