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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夜色中,雲霧開,風甚急,「不死神龍」莫非已乘風歸去!

  無比的靜寂中,漸漸又響起丁石沉夢囈般的低語:「這裡血漬共有三灘,想見方才此屋中受傷的不只一人,而這死屍的身上,卻又無半點血漬,傷者是誰?傷人的又是誰?……」

  他此刻心中實是一片紊亂,情慾、思慮、恩情、慚愧……許多種情感,許多種矛盾的情感,使得他紊亂的思潮,根本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他不願被人窺破自己此刻的情感,是以口中不斷喃喃自語,藉以分散別人的注意,因為他知道自己此刻說出的活,也就是大家此刻心中都在思索疑惑的問題——他這份居心,是難堪而可憐的!

  龍飛手捋虯鬚,乾咳數聲,突地抬起頭來,望著石沉,道:「三弟,你且不要說了好麼?大哥我……我心亂得很……」

  王素素幽幽一歎,道:「大哥,其實將這人……」

  龍飛沉聲道:「不可以!」

  王素素輕輕歎道:「但是為了師傅的音訊……」

  龍飛軒眉道:「就是為了師傅,我們才不能做此等會使他老人家羞慚不安的事。」他深長地嘆息一聲:「四妹,你要知道,有許多事做出後縱然人不知道,卻也會有愧良心,甚至負疚終生,譬如說拾巨金於曠野,遇艷婦於密室,聞仇人於垂危,這些都是良心的大好試金之石,今日世上惡人之多,便是因為人們在做出惡行之時,但求人所不知,而不問良心是否有愧,四妹,你我俱是俠義門下,焉能做出有愧於良心之事!」他語聲緩慢而沉痛,雖是對王素素而言,其實卻又何嘗不是在訓誡其他的人。

  石沉目光模糊,雙手顫抖,只覺心頭熱血翻湧,突地顫聲道:「大哥,我……我有話要對你說!我……實在……」

  郭玉霞霍然轉過身來,眼神中雖有激動之色,但面容卻仍平靜如恆,石沉後退一步,頭垂得更低,目光更見模糊!心中的愧疚,使得他不敢抬起頭來,也使得他沒有看到王素素的面容!

  王素素的面容,竟似比他還要痛苦、激動,她心中也彷彿有著比他更深的愧疚,隨著龍飛的語聲,她已有兩行淚珠,奪眶而出!

  終於,她痛哭失聲,龍飛怔了怔,道:「四妹,你哭什麼?」

  王素素以手掩面,痛哭著道:「大: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師傅……」她霍然放開手掌,指著地上的屍身道:「這個人,我是認得他的,還有許多我也認得,還有許多事我都知道……」她激動的心神,已使她言語間有些錯亂!

  龍飛濃眉深皺,沉聲道:「四妹,你有什麼話,只管對大哥說出來。」

  王素素仰首向天,突地頓住哭聲,一步一步地緩緩走向龍飛!

  龍飛只見她面色青白,目光呆滯,有如突地中了瘋魔一般。心頭不覺一驚,道:「四妹,你……坐下來靜一靜!」

  石沉雙目圓睜,望著她大失常態的神色,郭玉霞目光閃動,面容亦有了慌亂……

  只聽王素素一字一字地緩緩道:「大哥,你可知道,我一家老小,俱是師傅不共戴天的仇人,俱都恨不能將師傅殺死而甘心,我之所以投拜『神龍』門下,亦是為了要報我滿門上下與『不死神龍』間的血海深仇!」她急促地喘了口氣,又道:「我不姓王,更不叫素素,我叫古倚虹,就是傷在神龍劍下的『絕情劍』古笑天的後人!」

  語聲未了,她身形已是搖搖欲墜,語聲一了,她嬌軀便撲坐到地上,坐在蒲團前的那灘血漬上,就在這剎那間,她驀然移去了久久壓在她心頭,使她良心負疚的千鈞巨石,這重大的改變,深邃的刺激,使得她心理、生理都無法承擔,無法忍受,她虛弱地蜷伏在地上,許久……又忍不住痛哭起來!

  然而這千鈞巨石,卻已自沉重地擊在石沉與郭玉霞的心上!

  石沉再也想不到平素最溫婉柔弱的「四妹」竟會是個忍辱負重,負擔著如此重大任務,卻又不露行藏的「奸細」!他更想不到平素對師傅最好,與師傅最親近,又最令師傅喜歡的「四妹」,竟會是與師傅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女!

  一時之間,他身形後退,退到牆角,呆望著她,連目光都無法轉動一下!

  郭玉霞雖然早已猜出她身世有著隱秘,卻也想不到這柔弱的女子,會有這份勇氣,將如此重大的隱秘說出來!她本自要以這份隱秘為要脅,於是,此刻,她不禁白心底泛起一陣戰慄,因為她所憑借的事,此刻已變得一無用處:「她既能說出自己的隱秘,難道就不會說出我與石沉的隱秘!」

  這份發自心底的戰慄,使得平日機智而堅強的郭玉霞,此刻也變得遲鈍與軟弱起來,她面容蒼白地倚著門邊,亦是久久無法動彈!

  只有龍飛,他此刻竟反常地有著出奇的鎮靜,他緩緩走到王素素——古倚虹身邊,默默地嘆息一聲,溫柔地撫著她的柔髮,既不激動,亦不憤怒,只是長嘆著輕呼一聲:「四妹……」

  僅僅是這一聲輕輕的呼喚,卻已使得古倚虹心中的痛苦更加強烈。

  她痛苦地感到龍飛溫暖的慰撫,那寬大而粗糙的手掌,留給她的卻是細膩的柔情,她痛哭著道:「自從四十年前,玉壘關頭,我爺爺重傷回來,不治而死,我那可憐的爹爹,受不住這麼重大的打擊,也似乎變得瘋子,他終日坐在我們院子裡的那一棚紫籐花下,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只是反覆自語著爺爺臨死前所說的那句話:「我那招『天際驚魂』,若是再深三分……我那招天際驚魂,若是再深三分……」這句話,自我懂事那天開始,一直聽到爹爹死的時候,每一次我聽在心裡,都有著說不出的痛苦!」

  她語聲微弱而顫抖,龍飛只是垂首傾聽,郭玉霞突地挺起身子,要說什麼,卻也被龍飛擺手阻止了,他似乎要這柔弱的少女,盡情傾訴出心中的痛苦和積鬱,郭玉霞目光一轉,再次倚向門邊。

  只聽古倚虹斷續著接口又道:「這四十年來的刻骨深仇,使得我們全家大小的心裡,都深深刻上了『復仇』兩字,他們終日計劃著,因為他們深知『不死神龍』的武功,當世已無敵手!」

  她抬頭向門外幽瞑的夜色望了一眼,垂首又道:「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仍然想不出一個萬無一失的復仇方法,於是,仇恨也隨著時日的既去而一天天加深,苦難中的歲月,一年彷彿比三年還要漫長,我爹爹,我媽媽,就在這苦難的日子中浪費了他們的性命,他們的一生,都沒有痛快地笑過一次!」

  一連串淚珠落到地上,她沒有伸手擦拭一下,「一個人一生沒有歡笑,一個人的心中沒有仁愛,只有仇恨,這該是多麼痛苦而可怕的事!」熱血的龍飛,不禁為之沉重地嘆息了!

  只聽她抽泣著又道:「爹爹媽媽死後,我那時年紀還輕,我能倚賴的親人,只有哥哥,但半年之後,我哥哥卻突地出去了,我每天就坐在爹爹坐過的那棚紫籐花下,等著我哥哥回來,那時,我就似乎已感受到爹爹生前的悲哀與沉痛,於是,我雖然沒有學會如何去愛,卻已學會了如何去恨……」

  龍飛心頭忍不住顫抖一下,在那充滿了仇恨的家庭中生長的孩子,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件值得悲哀的事,龍飛又嘆息了!

  但是她仍在接著說下去:「一年以後,哥哥回來了,他帶回了許多個朋友,雖然年紀都很輕,但形貌、裝束,卻都相差得很遠,聽他們說話的口音,也不是來自一個地方,但他們都會武功,雖然強弱也有不同,卻都還不差,哥哥也沒有給我介紹,就把他們帶到一間密室中去,一連三天,都沒有出來,三天裡他們談了不知多少話,喝了不知多少酒……」

  她哭聲漸漸平息,語聲也漸漸清晰,目光卻仍是一片迷茫,思潮顯然已落入往事的回憶裡——而往事的回憶,常常都會麻醉現實的悲哀的!

  「三天後,」她接著說:「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跑到門外去偷聽,哪知我才到門口,屋裡的人就聽到了,屋門霍地打開,我嚇得呆了,只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人,站在門口,他身材奇怪地高,站在那裡,頭髮都快頂住門了,臉色又青又白,我呆了一呆,轉身就想跑,哪知我身子剛動,他已一把捉住了我,出手就快得像閃電一樣。」

  龍飛雙眉一皺,暗暗忖道:「此人莫非是崑崙派當今唯一傳人,武林中後起群劍中的佼佼者『破雲手』麼?」

  只聽古倚虹道:「那時我只覺他的手掌像鐵箍一樣,若不是哥哥出來,我手臂幾乎要被他捏碎,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在武林中已極有名的『破雲手』,他的父親也是因為敗在『神龍』劍下,而潦倒終生,除他之外,那房間中其他的人,竟然都是『不死神龍』仇人的後代,以前他們散處四方,各不相識,但卻都被我哥哥聯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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