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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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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目光相對,梅吟雪突地冷笑一聲,道:「你可知道,你師傅對我如此,為的只不過是要贖罪、報恩,但饒是如此,他還是對我不起,所以他才要令他的徒弟,來贖他未完的罪,報他未報的恩。」 南宮平愕了一愕,突也冷笑起來,道:「贖罪!報恩!贖什麼罪?報什麼恩?難道我的師傅還會——」突又想起那淡黃柔絹上的字句:「此事實乃余之錯……」他心頭一凜,頓住話聲,暗中忖道:「難道師傅他老人家真的做了什麼事對不起她!」 梅吟雪冷冷道:「你怎麼不說話了!」南宮平暗歎一聲,梅吟雪冷笑道:「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你也知道你師傅鑄下的大錯?」 南宮平垂下頭去,又抬起頭來,沉聲道:「任何人若要對家師說不敬的言語,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他再次冷笑數聲。 梅吟雪緩緩道:「若是我說,又當怎地?」 南宮平嘿嘿冷笑數聲,梅吟雪道:「莫說在你面前,便是在『不死神龍』面前,我也一樣會說這些話的,因為我有這權力!」 南宮平忍不住大喝一聲:「什麼權力?師傅雖然令我好生看待你,你卻無權在我面前如此說話!」 梅吟雪冷冷道:「我有權!」 南宮平大喝道:「你再說一遍試試!」雙拳猛握,跨前一步,與梅吟雪相距,幾乎不及一尺! 梅吟雪凝望著他,冷冷道:「我有權,因為我無辜地被他損害了我的名譽,擊傷了我的身體!我有權,因為我苦心練得的武功,曾被他一掌毀去!我有權,因為我為了他的剛愎與愚蠢,我浪費了我的青春,我浪費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歲月,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僵臥在那具不見天日的棺材裡,過著比囚犯還要痛苦千萬倍的生活!」她越說越是悲憤激烈,本是冰冰冷冷的語聲,此刻卻已變做聲嘶力竭般的大喝! 南宮平越聽越覺心寒,本是挺得筆直的身軀,此刻已不自覺地有了彎曲。 只聽她語聲一頓,突地一把抓起南宮平的手掌,轉身狂奔。 南宮平武功不弱,輕功猶強,但此刻卻覺手上似有一股大力吸引,兩旁林木如飛倒下,飛掠的速度,竟比平日快了數倍! 他暗中運行一口真氣,大喝道:「你要怎地?」手腕一反,方待掙脫她的手掌,卻見她身形已漸漸放緩,奔入那片停放棺木的山林。 林中幾乎沒有天光,那具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仍然陰森地放在地上,她一掠而前,猛然掀開棺蓋,大聲道:「就是這具棺木,就在這裡,我度過了十年,除了夜間,你師傅將我扶出,解決一些生活中必須的問題外,我便沒有走動的機會!」她語聲又一頓,但根本不容南宮平插口,便又接口道:「你不妨閉起眼睛想上一想,這是一段怎樣的日子,我只要你在這裡面度過十天,只怕你便已不能忍受,何況是十年……十年……」 南宮平呆呆地望著那具窄小而陰黯的棺木,夢囈般地低語:「十年……十年……」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樹梢有初升的星光漏下,細碎地映在梅吟雪面上:,她深長地吸了口氣,又幽幽地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在棺中時時刻刻心中希望著的,便是每天晚上那一段自由的時間快些到來,縱然,這段時間你師傅也不過只讓我在他那間沒有燈光,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呆上片刻,但我已心滿意足!」 南宮平心中一動,凜然忖道:「難怪師傅他老人家將臥室設在莊中最後一進房中最偏僻的一個角落!難怪他老人家夜晚不喜掌燈,房中不設窗戶!難怪他老人家每晚將棺木抬進臥房,放在床側……」他長長嘆息一聲,不敢再想下去! 梅吟雪目光不住移動,似乎在捕捉林木間漏下的那些細碎光影,又似乎在捕捉腦海中那一段黑暗、痛苦而悲慘的回憶。 她口中緩緩歎道:「幸好我每天都有這一個希望,否則我真寧願死於千刀萬刃,也不願死於這極痛苦的絕望,但是……這種希望和期待,其本身又是多麼痛苦,有一天,你師傅無意間打開房門,那天大概是滿月,從門隙射入的月光極為明亮,我那時真高興得要死,但月光下,我看到你師傅的樣子日漸蒼老,我心裡又不禁難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想我也該老了!」她語聲又變得無比的幽怨和溫柔,就像是有一個聰明而多情的詩人,在晚風中、山林內,用七弦的琴,奏起美麗而哀傷的調子。 美麗而哀傷的琴韻在晚風中飄舞,於是,南宮平心底似乎也不自覺地升起一陣藍色的憂鬱。 南宮平不覺忘記了她的冷血和孤僻,因為他此刻已開始同情起她悲慘的遭遇。不由長嘆一聲,緩緩地道:「往事已矣,過去的事,你也不必……」 梅吟雪截口接了句:「往事……」突又放聲大笑了起來:「不死神龍已死,我又奇蹟般留住了我原該早已逝去的青春,我再也不必像死人似的被困在這具棺木裡,因為世上再也無人知道我真實的身份……除了你!」 「除了你!」她的目光竟又變得異樣的冰冷,冰冷地望在南宮平面上,這美麗的女子,情感竟是如此複雜而多變,無論是誰都無法在一個言語和行動上,推測出她下一個言語和行動的變化,在這剎那之間,她的變化的確是驚人的。 南宮平愕了一愕,沉聲道:「你奇蹟地留住了你本該逝去的青春,你又奇蹟般恢復了你自由的生命,那麼你此刻心中的情感,本該是感激,而不該是仇恨,我雖然……」 梅吟雪尖刻地冷笑一聲,道:「我感激什麼?」 南宮平沉聲道:「你至少應該感激蒼天!」 梅吟雪道:「蒼天……哼哼!」長袖一拂,轉身走了開去,再也不望南宮平一眼! 但南宮平卻在呆呆地望著她瀟灑的身影,望著她飄動的衣袂! 只見她腳步雖然緩慢,但轉瞬間已自走出林外,南宮平目光漸漸呆滯,顯見已落入沉思,因為人們在思索著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他的目光便定然會變得異樣地呆滯與空洞。 她淡白的身影,已將在夜色中消失,南宮平突地一步掠出林外,輕靈地起落兩次,落在她身邊,沉聲道:「梅姑娘,你要到哪裡去?」 梅吟雪緩緩停下腳步,霍然轉過身來,冷冷瞧了兩眼,冷冷說道:「你可知道,世上笨人雖多,卻再無一人比你笨的!」 南宮平愕了一愕,變色道:「是極,是極……」牙關一咬,倏然住口。 梅吟雪冰冷的目光,突地泛起一絲溫柔的光彩,但口中卻仍然冰冷地說道:「你若是不笨,方纔我說『除了你』三字的時候,你便該轉身逃去!」 南宮平冷笑道:「但我雖這般愚笨,你高抬貴手放過了我,我還要趕來追你!」 梅吟雪道:「不錯不錯,你當真是笨到極點了!」逐漸溫柔的眼波中,竟又逐漸有了笑意,只是南宮平低眉垂目,未曾看到! 她語聲一頓,南宮平立刻正色道:「家師已將你交付給我,你若是如此走了,叫我如何去向他老人家交代?」 梅吟雪道:「交代什麼?反正『不死神龍』已經死了!」 南宮平面色一沉,凜然道:「不管他老人家是否已然仙去……」他暗中嘆了口氣,忍住心中悲痛:「我都不能違背他老人家慎重留下的命令!」 梅吟雪道:「那麼你要怎麼樣來照顧我呢?」 南宮平嘴唇動了兩動,卻又說不出話來。 梅吟雪伸手一拂,將飄落到胸前的幾縷秀髮,拂到身後,冷冷道:「你既然不走,又要『好生照顧』我,那麼你今後是不是要一直跟著我?」 南宮平道:「家師之命,正是如此!」 梅吟雪突地微微一笑,道:「真的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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