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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一道山溪,蜿蜒流下,在星光與月光交映中,正如一條銀白色的帶子,南宮平穿過密林,山溪已然在望,於是他便似渴得更難受,腳下一緊,「刷」地掠到溪邊,方白俯身喝了兩口清澈而冷冽的溪水,忽聽水源上頭竟然隱隱傳來一陣陣女子的笑聲!

  他精神一振,沿溪上奔,倏然三五個起落,他已瞥見一條白衣人影,正俯身溪邊,似乎在望著溪中的流水,又似乎在望著流水中的影子,他毫不猶疑地掠了過去,只見這白衣人影動也不動地伏在那裡,口中時而「咯咯」嬌笑,時而喃喃自語:「這究竟是真?抑或是夢?……」直到南宮平掠到她身側,她仍在呆呆地望著流水,竟似已望出了神。

  南宮平也想不到這神秘的女子方纔那般瘋狂地奔掠,竟是奔到這裡望著流水出神,站在旁邊,愕了半晌,忍不住俯身望去,只見那清澈、銀白的流水中,映著她艷絕人寰的倩影,流水波動,人面含笑,水聲細碎,笑聲輕盈,這詩一般、畫一般的情景,南宮平幾乎也看得癡了。

  水中的人影,由一而二,由單而雙,棺中麗人卻也沒有覺察到,此刻她眼中除了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外,便什麼都再也看不到。

  她不斷地以她纖細而美麗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靨,口中又喃喃白語:「這竟是真的,我真的還這麼年輕……」然後,她突地縱聲狂笑起來,狂笑著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竟在無意之中,得到普天之下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駐顏秘術。」她霍然長身而起,揮動著她長長的衣袖與滿頭的秀髮,在月光下高歌狂舞。

  「從此,還有誰再認得我,還有誰能猜得出我便是孔雀妃子……」

  南宮平心頭一凜,反身一躍,大喝道:「什麼,你竟真的是梅吟雪?」

  出白棺中的白衫、長髮、絕色的麗人,狂歡的舞步,倏然而頓,兩道冰冷的目光,閃電般凝注在南宮平面上,緩緩道:「不錯!」

  南宮平愕了半晌,黯然長嘆一聲,緩緩歎道:「想不到,那道人的話竟是真的!我……我……真是該死!」他此刻不知有多麼懊惱,懊悔自己將那高髻道人傷在劍下!於是他心中內疚的痛苦,自然比方才更勝十分。

  棺中麗人——「孔雀妃子」梅吟雪蒼白而冰冷的面靨,突又泛起一絲嬌笑,緩緩走到南宮平身前,緩緩伸出她那瑩白而纖柔的手掌,搭在南宮平肩上,柔聲道:「你居然也曾聽過我的名字?」

  南宮平心中一片紊亂,茫然道:「是的,我也曾聽過你的名字!」

  梅吟雪道:「那麼,你是否也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

  南宮平道:「是的,我也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

  梅吟雪柔聲一笑,搭在南宮平肩上的纖掌,突地由瑩白變得鐵青,鐵青的手掌,掌心漸向外,但她口中卻柔聲笑道:「那麼,你此刻要對我怎麼樣呢?」

  南宮平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師傅既然令我好生照顧你,我便要好生照顧你,無論是誰,若要傷害到你,便是我南宮平的敵人!」

  梅吟雪道:「真的麼!為什麼?」

  南宮平想也不想,朗聲說道:「因為我相信師父,他老人家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錯的!」心中卻不禁暗歎忖道:「即使他老人家錯了,我也不會違背他老人家最後的吩咐的!」

  梅吟雪愕了半晌,突地幽幽長嘆一聲,緩緩道:「龍老爺子對我真的太好了!」

  她鐵青的手掌,又漸漸轉為瑩白,緩緩滑下南宮平的肩頭,南宮平卻再也不會想到,就在方纔那幾句話的功夫,他實已險死還生!

  他只是茫然回過頭來,茫然瞧了她兩眼,面上又已恢復了他平日木然的神色,梅吟雪秋波一轉,柔聲道:「你此刻心裡定有許多許多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想要問我,是麼?」

  南宮平緩緩點了點頭,梅吟雪又道:「只是你心中的疑團太多,你自己也不知從何問起,是麼?」

  南宮平又白點了點頭,梅吟雪道:「可是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問你,你能不能先回答我?」

  南宮平木然道:「只要是我所知道的。」

  梅吟雪柔聲笑道:「自然是你知道的。」笑容一斂,沉聲道:「你師傅一定是極為放心你,才會將那具紫檀棺木交託給你,讓你保護我,那麼,你怎會不知道有關我和你師傅的故事?」

  南宮平緩緩道:「他老人家……」突地又取出那幅淡黃柔絹道:「你且自己拿去看看!」

  梅吟雪柳眉微皺,伸手接過,仔細瞧了一遍,面上方又露出笑容,輕輕道:「誰的血跡?」

  南宮平道:「死鳥!」

  梅吟雪微微一愕,道:「什麼死鳥?」

  南宮平劍眉微軒,沉聲道:「你管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些……」突又一聲長嘆,改口道:「我無意間拾來的死鳥!」

  梅吟雪輕輕笑道:「原來如此,起先我還以為是你師傅的血跡呢!」

  南宮平木然的面容,突又現出激動的神色,劈手一把奪回那淡黃柔絹,厲聲道:「我也有句話,想要問問你!」

  梅吟雪柔聲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

  南宮平咬了咬牙,厲聲道:「我且問你,家師對你,可謂仁至義盡,直到臨死時,還不曾忘記你的安危,是以念念不忘,將你交託給我,而你呢?既已知道家師的噩耗,居然竟絲毫不為他老人家悲哀,你……你簡直……」以拳擊掌,「啪」地一聲,倏然住口。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幾眼,突又縱聲狂笑了起來,仰首狂笑道:「悲哀,什麼叫做悲哀?我一生之中,從未為任何人、任何事悲哀,你難道希望我裝作悲哀來騙你?」

  她嬌軀後仰,長髮垂下,一陣風過,吹得她長髮如亂雲般飛起。

  南宮平目光盡赤,凜然望著她,心中但覺一股怒氣上湧,不可抑止,恨不得一掌將她斃於當地,但他手掌方自舉起,便又落下,因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冷血妃子」!

  「冷血妃子……梅冷血……」南宮平暗中長嘆一聲:「她竟連悲哀都不知道,難怪江湖中人人稱她冷血!」這一聲長嘆所包含的意味,亦不知是悲憤抑或是惋惜,想到今後一連串漫長的歲月,他都將與這美艷而冷血的女人相處,他心頭又不禁泛起一陣寒意,腳步一縮,後退三尺!

  只聽梅吟雪笑聲突地一頓,隨著南宮平後退的身形,前行一步,仍然逼在他面前,冷冷道:「你可知道,即使我生性多愁善感,我也毋庸為你師傅悲哀……」

  南宮平軒眉怒道:「似你這般冷血的人,家師也根本毋庸你來為他老人家悲哀!」

  梅吟雪目光轉向蒼穹第一顆升起的明星,似是根本沒有聽到他尖酸憤怒的言語,口中緩緩接道:「我非但根本毋庸為他悲哀,他死了,我原該高興才是!」雖是如此冷酷的話,但她此刻說來,卻又似乎帶著幾分傷感!

  南宮平怒喝道:「若非家師令我好生照顧於你,就憑你這幾句話,我就要將你……」

  梅吟雪目光一垂,截口冷冷道:「你可知道,你師傅如此對我,為的是什麼?」

  南宮平冷笑一聲,道:「只可惜家師錯認了人,他老人家若是養隻貓犬……哼!哼!有些人生性卻連貓犬都不如!」

  梅吟雪目光冰冷,筆直地望著南宮平,直似要將自己的目光化做兩柄劍,刺入南宮平心裡。

  南宮平挺胸握拳,目中直欲要噴出火來,瞬也不瞬地望著梅吟雪,彷彿要將這具美麗、動人的胴體中所流著的冰冷的血液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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