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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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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纖長而蒼白的手掌,都已沾滿了褐黃色的泥土,土坑拍平,一聲嘆息,他任憑泥土留在手掌上,口中卻又不禁喃喃自語:「我與你終是有緣,是麼?否則世界如此之大,你怎會偏偏落入我的手掌裡?這土坑雖淺,但已可為你聊蔽風雨……」 一聲沉重的嘆息,他倏然頓住語聲,因為他心中突地想起了那被他一劍刺死的道人,那一具碧綠的屍身,今後豈非將長久暴露於無底的絕壑中,永恆的風露下,於是他以纖長的手掌,劃開面前那一片青青的山草,正如他冀望以他無形的利劍,劃開他心中的積鬱。 青草雖分,積鬱仍在,他黯然合上眼簾,冀求這份黑暗的寧靜,能使他心中雜亂的思潮澄清,於是一層沉重的疲倦,便也隨著眼簾的落下,而佈滿到他全身,為著今晨的決戰,「止郊山莊」的門人弟子,昨宵已徹夜未眠,何況南宮平剛才與那高髻道人一番苦鬥,更耗盡了他體內所有的真力! 生理的疲倦,使得他心理的緊張漸漸鬆弛,也使得他身心進入一種恬適的虛無境界,也不知過了多久…… 西山日薄,晚霞滿林,黃昏漸至,樹林中突地發出「咯」地一聲輕響,那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棺蓋竟緩緩向上掀丁開來——寧靜的山林中,這聲響雖然輕微,卻已足夠震動了南宮平的心弦,他霍然張開眼睛,正巧看到這一幅駭人的景象——無人的棺木中,竟有一雙瑩白如玉的纖纖玉手,緩緩將棺蓋托開! 南宮平這一驚之下,睡意立刻全被驚散,只見那棺蓋越升越高…… 接著出現的,是一絡如雲的秀髮,然後是一張蒼白的面龐。 滿天夕陽,其紅如血,映在這張蒼白的面龐上,竟不能為她增加半分血色,南宮平縱然膽大,此刻卻也不禁自心底升起一陣寒意,沉聲道:「你……你是……誰?」他雖然鼓足勇氣,但語聲仍在微微顫抖。 棺中的絕色麗人,此刻已白棺中緩緩長身而起,她那纖弱而動人的美麗身軀,被裹在一件正如她面容一樣純白的長袍裡,山風吹動,白袍飛舞,她身軀竟似業要隨風飛去,然而她一雙明媚的眼睛,卻有如南宮平座下的華山一般堅定! 她輕抬蓮足,自棺中緩緩跨出,袍袖之下,掩住她一雙玉掌,一步一步地向南宮平走了過來,她面上既無半分笑容,更沒有半分血色,甚至連她那小巧的櫻唇,都是蒼白的,空山寂寂,驟然看見了她,誰都會無法判斷她來自人間,抑或是來自幽冥! 南宮平雙拳緊握,只覺自己掌心俱已冰冷,氣納丹田,大喝一聲:「你是誰?」方待自地上一躍而起,哪知這棺中的絕色麗人,突然地輕輕一笑,柔聲說道:「你怕什麼?難道你以為我是……」再次輕笑一聲,倏然住口不語。 她語聲竟有如三月春風中的柳絮那麼輕柔,那般令人沉醉,她那溫柔的一笑,更能令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都為之動心,她所有自棺中帶出的那種令人悚慄的寒意,剎那之間,便在她這溫柔的笑語中化去。 南宮平目光愕然,只覺她這一笑,竟比葉曼青的笑容還要動人,葉曼青笑起來雖有如百合初放,牡丹盛開,但只是眼在笑,眉在笑,口在笑,面龐在笑而已,而這棺中麗人的笑,卻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笑,就連她的靈魂,都似已全部浸浴在漣漪中,讓你的呼吸,也要隨著她笑的呼吸而呼吸,讓你的脈搏,也要隨著她笑的跳動而跳動。 但笑聲一止,南宮平卻又立刻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寒意,他再也想不透這具平凡的棺木中,怎會走出一個如此不平凡的人來? 他腳下移動,終於霍然長身而起,現在,他已與她對面而立,已毋須仰起頭來,便能清楚地望見她的面容,於是,他立刻恢復了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與自尊,再次低喝一聲:「你是誰?」喝聲已變得極為鎮定而堅強! 棺中人秋波如水,上下瞧了他兩眼,忽地「噗哧」一笑,柔聲道:「你年紀雖輕,但有些地方,的確和常人不同,難怪龍……龍老爺子肯放心將我交託給你!」 南宮平一愕,暗暗忖道:「將她交託給我……」他立刻連想到那幅淡黃柔絹上的言語:「……是以余將此人交託於汝,望汝好生看待於她……」他方纔所驚異的問題:「她是淮?」此刻已有了答案:「她」便是此刻站在他身前的這面容蒼白、衣衫蒼白、一身蒼白的絕色麗人! 然而,對於其他的疑竇,他仍然是茫無頭緒,他暗中長嘆一聲,突地發覺天地雖大,有許多卻偏偏是如此湊巧,那淡黃柔絹上最重要的一段字跡,竟偏偏會被鳥血所污,這難道是蒼天在故意捉弄於他? 只見這出自棺中的白衣麗人眼波帶笑,柳腰輕折,緩緩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輕輕伸了個懶腰,仰首望天,自語著道:「日子過得真快,又是一天將要過去了,……唉,其實人生百年,又何嘗不是彈指便過……唉,古往今來,誰又能留得住這似水般的年華呢?」 她語氣之中,充滿了自怨自艾之意,根本不是一個如此艷絕天人的年輕女子所應說出的話,而像是一個年華既去的閨中怨婦,在嘆息著自己青春的虛度,與生命的短暫! 夕陽,映著她秀麗絕倫的嬌靨,南宮平側目望去,只見她眉目間竟真的凝聚著許多幽怨,顯見她方纔的感慨,的確是發白真心,他心中大為奇怪,不禁脫口道:「姑娘……夫人……」 棺中麗人忽又一笑,回眸道:「你連我是姑娘,抑或是夫人都分不清楚麼?這倒奇怪得很!」 南宮平乾咳兩聲,訥訥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 棺中麗人道:「龍老爺子既然將我交託給你,難道沒有對你提起過我?」 南宮平雙眉微皺,腦海又自閃電般泛起那幅淡黃柔絹的字跡——「十餘年前,武林中盛傳一人劣跡昭彰……」他心頭一凜,暗暗忖道:「難道她真的便是那高髻道人口中所說的『冷血妃子』?」心念一轉:「但那『孔雀妃子』十餘年前已享盛名,於今最少也該三十餘歲了!她……」目光抬處,只見這棺中麗人,猶在望著自己,眼波晶瑩明亮,面靨瑩白如玉,看來看去,最多也不過只有雙十年華而已! 他趕緊避開自己的目光,只聽棺中麗人又自輕輕笑道:「我問你的話,你怎麼不回答我呀?」伸手一撫她那長長披了下來,幾乎可達腰際的如雲秀髮,又道:「你心裡一定在想著一些心事,是不是在猜我的年紀?」 ▼第三回 柔腸俠骨 南宮平面靨微紅,垂首斂眉,但口中卻正色說道:「不錯,我此刻正在想著你的年紀!」 棺中麗人幽幽長嘆了一聲,道:「我的年紀,不猜也罷!」 南宮平微微一愕,卻聽她接口又道:「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實在已不願別人談起我的年紀了!」 兩人相距,不及三尺,南宮平垂首斂眉,目光不敢斜視,心中卻不禁大奇:「這女子年紀輕輕,為何口氣卻這般蒼老?」口中亦不禁脫口說道:「你正值青春盛年,為何……」話聲方了,這棺中麗人突地自地上長身站起,伸手一撫自己面靨,道:「青春盛年?……」她話中竟充滿了驚詫之意。 南宮平皺眉道:「雙十年華,正值人生一生中最最美麗的時日,你便已這般懊惱灰心,莫非是心中有著什麼難以消解的怨哀憂鬱?」 他一直低眉斂目,是以看不到這棺中麗人的面容,正隨著他的言語而發出種種不同的變化。 他只是語聲微頓,然後便又正色接口說道:「家師既然令我好生照顧姑娘,但望姑娘能將心中的憂鬱悲哀之事,告訴於我,讓我也好為姑娘效勞一二。」他心中坦坦蕩蕩,雖然無法明瞭自己的師傅為何將一個少女交託給自己,但師傅既已有令,他便是赴湯蹈火,也不會違背!是以他此刻方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少女,說出如此關切的話! 哪知他語聲方了,棺中麗人口中低語一聲:「真的麼?……」突地柳腰一折,轉身狂奔而去。 南宮平呆了一呆,大喝道:「你要到哪裡去?」 棺中麗人頭也不回,竟似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依然如飛向前飛掠,只見她長衫飄飄,長髮向後飛揚而起,窈窕動人的身形,霎眼間便掠出林去,輕功之曼妙驚人,竟是無與倫比! 南宮平心中雖是驚疑交集,卻也來不及再去思考別的,甚至連那具棺木也沒有管它,便跟蹤向林外掠去,口中呼道:「家師已將你交託給我,有什麼事……」放眼四望,棺中麗人卻已走得不知去向,他只得頓住呼聲,四下追蹤,心中不住連連暗歎,忖道:「她若走得不知去向,我怎樣對得起師傅!」 空山寂寂,夜色將臨,要在這寂寞的空山中尋找一個孤單的少女,即使比之大海撈針,也未見容易得多少。 南宮平只有漫無目的地漫山狂奔,他根本連這棺中麗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以他也無法出聲呼喚,風聲之中,突地似乎有潺潺的流水聲傳來,他也實在渴了,腳步微頓,身形一轉,便向水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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