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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南宮平手掌一反,抓起棺蓋,高髻道人霍然轉過身來,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的手掌,只見他手掌抓著棺蓋,卻久久不見向上托起!

  一時之間,兩人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之聲,怦怦作響,兩人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的一雙手掌,微微顫抖,兩人甚至還能看到對方的額角,已隱隱泛出汗珠!

  突地,南宮平大喝一聲,手掌往上一揚,棺蓋應手掀開!

  濃雲狂風之下,絕嶺孤脊之上,一具黝黯沉重的棺木,棺蓋半開,兩條衣袂飛舞的人影,木立如死,這景象正是充滿了陰森恐怖之意!

  高髻道人額上汗珠,涔涔而落,面上神色,陣青陣白,口中喃喃道:「這……這……她……她……」語聲顫抖,再也說不下去,山風吹人棺木,陣陣呼嘯作響,而——棺木空空的,哪有一物?

  南宮平目光冰涼,面色鐵青,手掌緊握劍柄,突地暴喝一聲:「你這欺人的狂徒!」反手一劍,向高髻道人刺去!

  高髻道人失魂落魂地望著這具空棺,這一劍刺來,他竟然不知閃避全如未見,嘴唇動了兩動,似乎要說什麼,但只說了「棺中必……」三字,南宮平盛怒之下刺出的一劍,已將他咽喉之下,左肋之上的要害之處刺穿,鮮血泉湧,激射而出,剎那之間,便已將他慘碧的道袍,染紅一片。

  鮮紅加上慘碧,道袍變為醜惡的深紫,高髻道人牙關一緊,口中慘嗥一聲,翻手反抓住長劍鋒刃,自骨節間拔出,身形搖了兩搖,指縫間鮮血滴滴落下,目中光芒盡失,黯然望了南宮平一眼,喉結上下動了兩動,斷續著嘶聲說道:「你……你終有一日……要……要後悔的……」

  語聲嘶啞、悲切、沉痛而又滿含怨毒之意,雖是三峽猿啼,杜鵑哀鳴,亦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南宮平面容蒼白,全無血色,身形僵木,全不動彈,目光呆滯地望著高髻道人,只見他語氣漸漸衰微,雙睛卻漸漸突出,眼珠漸灰漸白,眼白卻漸紅漸紫,最後望了南宮平一眼,手掌漸鬆,嘴唇一張,身軀微微向左轉了半圈,噗地,倒在地上!

  接著,又是「噗」地一聲,南宮平手掌一軟,棺蓋落下,他失神地望著地上的屍身又失神地望著掌中的長劍,是後一滴鮮血,自劍尖滴落,長劍仍然碧如秋水!

  他只覺心頭一軟,幾乎忍不住有一種衝動,要將掌中這柄利器,拋落萬丈深淵之下,然而,他卻始終忍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心中反反覆覆地在低念著一句話:「我終於殺了人了……我終於殺了……人了!」生平第一次,他體驗到殺人後的感覺,也體會出殺人的感覺原來竟是這般難受!

  望著地上鮮血淋漓的屍身,他只覺頭腦一陣暈眩,胃腹一陣翻騰,此人與他僅是一次見面,他們甚至連彼此間的姓名都不知道,而這條陌生的性命,此刻卻已死在他的劍下。

  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又轉回頭,茫然托起地上的棺木,迎著撲面而來的山風,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蹣跚來到蒼龍嶺盡頭,卻又茫然頓住腳步,口中喃喃道:「我該將他的屍骨埋葬的……」突地放足狂奔,奔回原處,地上的血漬仍在,但是——那神秘、奇詭,而又可憐的高髻道人的屍身,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山風在耳邊呼嘯、白雲在眼前飄舞,南宮平茫然立在這山風呼嘯,白雲飛舞的孤脊上,耳中卻什麼也聽不見,眼中什麼都看不見,良久良久,他目光方自投落到那冥冥寞寞、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中去,然後便將胸中的痛苦與懺悔,都化做了一聲悠長沉重的嘆息。

  他口中雖無言,心中卻在暗自祈禱,希望那被山風吹下絕壑的幽魂,能夠得到安息,又不知過了許久,他只覺高處風寒,身上竟有些寒意,於是他手托棺木,回轉身,走下蒼龍嶺,山腰處,風聲漸息,寂寞的華山,便更加寂寞。

  他紊亂的心情,卻更加紊亂,除了那份對死者的懺悔與痛苦之外,他心中還有著許多無法解釋的疑團!令他最思疑和迷惑的是,他直至此刻,還猜不透這具看來平凡的紫檀棺木內,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多少秘密?

  尋了處幽靜的山林,他將掌中所托的棺木,輕輕放到雖已漸呈枯萎,卻仍柔軟如茵的草地上,掀開棺蓋,看了一眼,棺中的確空無一物,他仔細地再看了兩眼,只覺這棺外觀雖大,棺內卻顯得甚為淺窄,在那深紫色的木板上,似乎還有幾點似乎是油漬般的污痕,不經細看,絕難察覺。

  然而,縱是如此,他仍然看不出,這棺木有絲毫特異之處。

  他以手支額,坐在樹下,樹上的秋葉,已自蕭蕭凋落,使得這寂寞深山中的初秋天氣,更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意,也使得這初秋天氣中的寂寞少年,平添了幾分淒涼心境!

  他苦苦思索著這些他無法解釋的疑團,竟忘卻了探究他的同門兄妹為何直到此刻還未下山的原因,伸手入懷,他取出了那條淡黃的絲絹,也觸及了那只不知是太多的愚笨,抑或是太多的智慧方自使得它自撞山石而死的山鳥那冰涼的羽毛。

  於是他悲哀地、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握緊絲絹,取出死鳥,展開絲絹,那蒼勁而熟悉的字跡,立刻又在他心底引起一股沖激的悲哀浪潮,他合上眼簾,嘆息一聲,再張開,只見上面寫的是:

  「余一生雖殺人無數,然所殺者無不可殺之人,是以餘生平雖然可曰無憾……」

  南宮平為之長嘆一聲,他仔細地體會這「無憾」兩字其中的滋味,暗中不禁長嘆自語:「這兩字看來雖平凡,其實卻不知要花多少精力,忍耐多少痛苦才能做到,而我呢……」他想起方才死在他劍下的道人:「我傷了此人,心中能否無憾?」他也想起那道人方纔的言語,「師傅他老人家一生無憾,怎會做出他口中所說那樣的事!」

  於是他信心恢復,寬然一笑,接著下看:「然余無憾之中,亦有一事,可稱遺憾……」

  南宮平心頭一冷,立即下看:「十餘年前,武林中盛傳一人劣跡昭彰,余心久已深恨之,適逢其人又傷余一友,是以余仗劍而出,將之斃於劍下,然事後余卻知此事實乃余友之錯,而那平素惡行極多之人,於此事中,反是清白無辜,是以余……」

  下面的字跡,突地為一片鳥血所染,再也看不清楚!

  南宮平方自看到緊要之處,此刻自是急怒交集,但鳥血已乾,縱然洗去,字跡亦將模糊不清,他劍眉雙軒,雙拳緊握絲絹,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突又一顫:「難道這片血跡,是自師傅他老人家身上流出的!」

  一念至此,胸中熱血倏然上湧,倏然長身而起,只覺滿懷悲激,無可宣白,方待仰天長嘯一聲,目光突地瞥見那只鮮血淋漓的死鳥屍體!

  一時之間,他不知是該大笑三聲,抑或是該大哭三聲,頹然坐回地上,目光凝注死鳥,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只得跳過那片血漬,往下接看,鳥血的下面,寫的是——「是以余將此人交託於汝,望汝好生看待於她……」

  南宮平雙眉一皺,詫聲自語:「她……?她……她是誰?」

  愕了半晌,再往下看:

  「臨行匆匆,余亦不能將此事盡告於汝,然汝日後必有一日,能盡知其中真相,余往日不能善於待汝,亦是餘生平一憾,惟望汝日後戒言戒惡,奮發圖強,勿負余對汝之期望!」

  這寥寥數十字,南宮平翻來覆去,竟不知看了多久,只覺這淡黃絲絹上的字跡,越看越見模糊,吹在他身上的山風,寒意也越來越重!

  「臨行匆匆……」他口中喃喃自語:「難道……難道師傅他老人家真的死了麼?……」於是,兩行熱淚,終於奪眶而出。

  悲哀,加上懷疑,這滋味的確令他無法忍受,「日後必有一日,能盡知此事真相……」

  但這一日,何時方至?「余往日不能善於待汝,亦是餘生平一憾……」他伸手一拭面上淚痕,仰天呼道:「師傅,你老人家一直對我是極好的,我也一直感激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難道不知道麼?」

  他茫然地用自己的手掌,在淺淺的草地上掘了個淺淺的土坑!

  然後,便將那只死鳥,仔細地埋葬在這淺淺的土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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