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火併蕭十一郎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死人的手,還是緊握著的。

  難道這兄妹兩人在臨死前終於已互相瞭解,瞭解他們本是同一類的人。

  扳開他們的手,才可以看出他們兩隻手都緊握在一根從石壁裏伸出的鐵棍上。

  蕭十一郎扳開了他們的手,鐵棍突然彈起,只聽「格」的一響,一面千斤鐵閘無聲無息的滑下來,隔斷了這秘密的出口。

  那無疑也是唯一的出口。

  這兄妹兩人死了之後,還要找個人來陪他們死,為他們殉葬。

  他們是不是早已知道這個人一定是蕭十一郎?

  所有的恩怨都已結束,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破,所有的仇恨、愛情、友誼,都已變成了一片虛空,生命中還有甚麼值得留戀的?

  蕭十一郎倚著石壁坐下來,石壁冰冷,火光漸漸黯淡。

  他心裏就像是一片空白,既然沒有悲哀憤怒,也沒有恐懼。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對他說來,死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更不值得悲哀憤怒。

  也不知過了多久,燈終於滅了,天地間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又怎麼樣?

  連死都算不了甚麼,何況黑暗?

  蕭十一郎忽然想笑,大笑,笑完了再哭,哭完了再叫,大叫,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

  他覺得很疲倦,疲倦極了。

  他愛過人,也被愛過。

  無論是愛?還是被愛?他們擁有的愛情都同樣真實而偉大。

  他忍受過屈辱,也享受過榮耀,無論誰能夠像他這麼樣過一生,都已應該很滿足。

  只可惜現在還沒有到他死的時候。

  忽然間,上面傳來了一陣呼叫聲,一線陽光忽然照了下來,照在他身上。

  他可以感覺到陽光的溫暖,也可以聽見上面有人在大聲呼喚:「蕭十一郎,蕭十一郎還活著。」

  接著就有人跳下來,抬起了他,他甚至知道其中有個人是連城璧。

  但他卻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一種比黑暗更可怕的壓力,已重重的壓住了他,就壓在他胸口。

  他只覺得非常疲倦,疲倦極了……

  ***

  可是,黑暗忽然又離他遠去,他忽然又能呼吸到清新芬芳的空氣,就像是他少年時在山林裏,在原野中呼吸到空氣一樣。

  現在他已不再是少年,這裏也不是空曠的原野山林。

  附近有很多人正在議論紛紛,他聽不清他們在說甚麼,卻可聽到每個人說的每句話裏,都有蕭十一郎的名字。

  忽然間,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壓過了所有的人,他也看不見這個人,卻聽出這個人的聲音。

  又是連城璧。

  他的聲音緩慢,清晰而有力:「各位現在想必已知道,蕭十一郎也是被人陷害了,陷害他的人,就是昔年逍遙侯的嫡親妹妹哥舒冰,也就天宗的第二代主人,在下和蕭十一郎之間,雖然恩怨糾纏已久,可是現在都已成為過去,往事不堪回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只希望……」

  蕭十一郎沒有再聽下去,他只想永遠的離開這裏,離開所有的人,他已不願再面對這些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他忽然跳起來,走到連城璧面前,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條命。」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要活下去雖然並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卻發誓一定要活下去。

  因為他欠人一條命。

  ***

  蕭十一郎從來也不欠別人,無論甚麼樣的債,他都一定要還債。

  日落西山。

  西泠橋下的水更冷了,蘇小小墓上的秋草也已枯黃,明月卻猶未升起。

  水月樓船是不是還留在長堤外?風四娘是不是還在等著他?

  一葉輕舟,蕩向長堤,蕭十一郎就在輕舟上。

  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留是走,他總不能就這麼忘記風四娘。

  夜色還未臨,水月樓上也有了燈光,彷彿還有人在曼聲低唱。

  輕舟還未蕩過去,船頭已有人在叱喝:「蕭公子在此宴客,閒雜人等走遠些。」

  蕭十一郎道:「又有個蕭公子在這裏宴客?是哪個蕭公子?」

  船頭的大漢傲然道:「當然就是俠名滿天下的蕭十二郎。」

  蕭十一郎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笑出來的,可是他的確在笑,大笑。

  笑聲驚動了船艙中的人,一個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了出去,少年英俊,服飾華麗,果然正是蕭十二郎。

  他看見了蕭十一郎,臉上立刻也露出笑容,顯得熱情而有禮,道:「你果然來了。」

  蕭十一郎道:「你知道我會來?」

  蕭十二郎道:「有個人留了封信在這裏,要我轉交給你。」

  蕭十一郎道:「是甚麼人留下的信?」

  蕭十二郎道:「是個送信的人。」

  這回答很妙,他的表情卻很誠懇,恭恭敬敬的交了這封信給蕭十一郎。

  信封是嶄新的,信紙卻已很陳舊,彷彿已揉成一團,再展開鋪平,整整齊齊的疊起來。

  「我走了。我一定壓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來時,手就一定不會再麻的。他們要找的只是我一個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你以後就算不能再見到我,也一定很快就會聽見我的消息。」

  蕭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認得這封信,因為這封信本是他留給風四娘的,他想不到風四娘會將這封信珍藏起來,更想不到她會將這封信交還給他。

  可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留下這封信時,豈非也正是準備去死的。

  死,就是她唯一要留給他的消息。

  「我不能死,我還欠人一條命。」

  蕭十一郎鬆開手,信落下,落在湖中,隨著水波流走,就像是朵落花。

  花已落了,生命中的春天也已逝去,剩下的還有甚麼?

  蕭十二郎看著他,忽然道:「晚輩本想請蕭大俠上來喝杯酒的。」

  蕭十一郎道:「你為甚麼不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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