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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蕭十二郎微笑道:「晚輩不敢請,也不配。」他笑得還是那麼熱情,那麼有禮,躬身道:「蕭大俠,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晚輩就告辭了。」

  蕭十一郎看著他轉身走入船艙,又想笑,卻已笑不出。

  輕舟上的船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人家既不想請你喝酒,你站在這裏也沒有用,還是走吧。」

  蕭十一郎慢慢的點了點頭,道:「該走的,總是要走的。」

  船家看著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喝酒?」

  蕭十一郎道:「是。」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銀子?」

  蕭十一郎的手伸進懷裏,又掏出來。

  手還是空的。

  他忽然發現自己囊空如洗。

  船家卻笑了,道:「原來你也是個酒鬼,酒鬼本就沒有一個不窮的,看來我這趟船又白跑了。」他手裏長篙一點,輕舟蕩入湖心道:「你若肯等我半個時辰,再做趟生意,我請你喝酒去。」

  蕭十一郎道:「我等你。」

  他在船梢坐下來,痴痴的看著遠方,遠方煙水朦朧,夜色已漸深。

  西湖的夜色還是同樣美麗,只可惜今夕已非昨天。

  夜市初開,長街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兩旁店舖裏都點亮了燈,燈光照著鮮豔的綢緞,發光的瓷器,精巧美味的糕點,也照亮了人們的笑臉。

  船家已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大步在前面走著,顯得生氣勃勃,興高采烈。

  他身上帶的錢也許還不夠去買一醉,可是看起來,這世界好像完全都屬於他的。

  因為他已度過了辛苦的一天,現在已到了他亮相的時候。

  他拍著蕭十一郎的肩,悄悄道:「這條街上的酒都貴得很,我們千萬不能進去,可是我每天都要到這裏來看看,無論看多久都不要錢的。」

  他笑得更愉快,因為他至少可以到這裏來隨便看看。

  只要能看看,他就已很滿足。

  一個人對生命的看法若能像他這樣,那麼世上還有甚麼值得悲傷埋怨的事。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自己實在連這船家都比不上。

  他實在沒有這麼豁達的心胸。

  前面有個錢莊,恒生錢莊。

  蕭十一郎忽然停下腳步,道:「你在這裏等一等。」

  船家道:「你呢?」

  蕭十一郎道:「我……我進去看看。」

  船家笑道:「錢莊裏可沒甚麼好看的,包子的肉不在折上,銀莊裏的錢我們也看不見。」但他卻還是跟著蕭十一郎走進去:「不管怎麼樣,能進去看看也不錯。」

  掌櫃的雖然剛入中年,頭髮卻已花白,看著這兩人走進來,雖然顯得很驚訝,態度卻還是很有禮:「兩位有何見教?」

  蕭十一郎道:「我在這裏好像還有個賬戶。」

  掌櫃的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勉強笑道:「閣下沒有記錯?」

  蕭十一郎道:「沒有。」

  掌櫃的道:「尊姓?」

  蕭十一郎道:「姓蕭,蕭十一郎。」

  掌櫃的展顏道:「原來是蕭大爺,不錯,蕭大爺在敝號當然有賬戶。」

  蕭十一郎道:「你能不能看看我賬上還有多少銀子,我想提走。」

  掌櫃的笑道:「本來敝號是憑票提錢,但是蕭大爺卻可以例外。」他笑得很奇怪,慢慢的接著道:「因為蕭大爺的賬,我們剛結過。」

  蕭十一郎道:「賬上還有沒有錢存著?」

  掌櫃的道:「有,當然有。」他小心翼翼的打開後面的錢櫃,拿出了一枚銅錢,輕輕的放在桌上,微笑道:「蕭大俠賬上的剩餘,已只有這麼多。」

  蕭十一郎沒有動,沒有開口,不管怎麼樣,這枚銅錢至少是嶄新的,在燈下看來,亮得就像是金子一樣。

  掌櫃的道:「蕭大爺是不是還想看看細賬?」

  蕭十一郎搖搖頭。

  掌櫃的道:「蕭大爺若還想把這文錢存在敝號,敝號也一樣歡迎。」

  蕭十一郎忽然回頭,問道:「一文錢能買些甚麼?」

  船家眨了眨眼睛,道:「還可以買一大包花生。」

  蕭十一郎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拈起這枚銅錢,居然也笑了笑,道:「花生正好下酒,這文錢我當然要拿走。」

  船家笑道:「一點也不錯,一文錢雖不多,總比一文也沒有好。」

  他們大笑著走出去,掌櫃的卻在輕輕嘆息。

  他想不通這個人還有甚麼值得開心的,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已在一夜間由富可敵國的富翁,變成了囊空如洗的窮光蛋。

  他知道,因為他的確剛查過這個人的賬簿。

  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發財發得這麼快的人,也從未見過窮得這麼快的。

  ▼第三十三回 俠義無雙

  劍的形式,精緻而古雅。

  古雅的劍身上,刻著四個古雅的字:「俠義無雙。」

  黃金鑄成的劍,當然不是用來殺人的。

  那只不過代表人們對連城璧莊主的一份敬意。

  這柄劍的價值,當然也不是黃金的本身,而是上面那四個字。

  俠義,已經世不多見了,更何況「俠義無雙」。

  在人們心目中,這四個字,也只有無垢山莊的連莊主足以當之無愧。

  ***

  夜已深。

  鑼鼓聲和喧嘩聲漸漸遠了。

  人也散了。

  廳上只剩下連城璧一個人,一盞燈。

  他似乎已有些累,又好像對剛才的熱鬧感到有些厭倦。

  他微閉著眼睛,正用手指慢慢的撫摸著劍身上那四個字。

  他的手很輕,就像撫摸著情人的胴體。

  「俠義無雙!」

  他笑了。

  但笑容裏並沒有絲毫興奮或喜悅,而且帶著種譏誚和不屑。

  夜風透窗,已有寒意。

  連城璧撫摸劍身的手指突然停止,臉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

  但他的語氣仍很平靜,緩緩道:「是誰站在花園裏?」

  外面應道:「趙伯奇。」

  連城璧點點頭,道:「進來。」

  趙伯奇從花叢陰影裏走了出來,腳步很輕,很慢,神情謹慎而恭敬。

  他,原來就是把蕭十一郎丟在酒館裏的船家趙大。

  ***

  燈光照在金劍上,光華映滿大廳。

  趙伯奇自然已看見那柄金劍,但他卻低著頭,裝作沒有看見。

  連城璧喃喃道:「這是地方父老們的一番厚愛,我本來不敢接受,怎奈盛情難卻。」

  趙伯奇忙道:「應該的,若非莊主的英名遠播,威鎮四方,百姓們怎能安居樂業,這小小的一點敬意實在是應該的。」

  他說這話,就好像他自己就是地方上的父老,這柄劍本就是他奉獻給無垢山莊的一樣。

  連城璧笑了笑,道:「其實,我也只是個很平凡的人,那兒當得起『俠義無雙』四個字。」

  趙伯奇本想再說幾句動聽的話,喉嚨卻像被甚麼東西堵塞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發現連城璧森冷的目光,正在凝視著他。

  趙伯奇心裏一陣寒,急忙從貼身衣服裏取出一個長形的布包,雙手捧到連城璧面前。

  包裏是一柄刀,一柄名聞天下的刀。

  割鹿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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