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火併蕭十一郎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現在風四娘的眼睛更亮了,沈璧君眼睛裏卻彷彿有了層霧。

  她們一杯又一杯的喝著,既沒有要別人陪,也沒有說話。

  風四娘從未想到沈璧君也會這麼樣喝酒,更想不通她為甚麼要這樣喝酒。

  她知道她絕不是想借酒來忘記一些事,因為那些事是絕對忘不了的。

  她為了甚麼?是不是因為她心裏有些話要說,卻沒有勇氣說出來?

  酒豈非總是能給人勇氣?

  風四娘忽然放下酒杯,道:「我不喝了。」

  沈璧君皺眉道:「為甚麼?」

  風四娘道:「因為我一喝醉,就聽不見了。」

  沈璧君道:「聽不見甚麼?」

  風四娘道:「聽不見你說的話。」

  沈璧君道:「我沒有說話,甚麼都沒有說。」

  風四娘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說,而且遲早總要說出來的。」

  ——這句話她本來也不該說,她說出來,只因為她已不停的喝了幾杯酒。

  沈璧君當然還能聽得見,她也放下了酒杯,輕輕的,慢慢的……

  她臉上彷彿也蒙上了一層霧,忽然道:「你們知不知道走了的那個青衣人是誰?」

  這時湖上也有了霧,縹縹緲緲,迷迷濛濛的,忽然間就變得濃了。

  一陣風吹過來,乳白色的濃霧柳絮般飄入了窗戶。從窗子裏看出去,一輪冰盤般的圓月,彷彿已很遙遠。

  他們的人卻在霧裏,霧飄進來的時候,沈璧君已走出去,樓上也有個窄窄的門,門外也有道低低的欄杆,她倚著欄杆,凝視著湖上的霧,霧中的湖,似已忘了剛才問別人的那句話。

  風四娘卻沒有忘記提醒她:「你已看出了那個青衣人是誰?」

  霧在窗外飄,在窗外飄過了很久,沈璧君才慢慢的說道:「假如你常常注意他,就會發現他有很多跟別人不同的地方。」

  這並不能算是回答,風四娘卻在聽著,連一個字都不願錯過。

  「每個人都一定會有很多跟別人不同的特徵,有時往往是種很小的動作,別人雖然不會在意,可是假如你已跟他生活了很久,無論多麼小的事,你都絕不會看不出來的。」

  說到這裏,她又停下來,這次風四娘居然沒有插嘴。

  「所以他就算臉上戴著面具,你還是一樣能認得出他。」沈璧君慢慢的接著道:「我一到這裏,就覺得那個青衣人一定是我認得的人,所以我一直都在注意著他。」

  風四娘終於忍不住道:「所以他們一換了人,你立刻就能看出來?」

  沈璧君點點頭,卻沒有回頭。

  風四娘道:「你怎麼看得出第二個人是史秋山?」

  沈璧君道:「因為他平時手裏總是有把扇子,他總是不停的在轉著那柄扇子,所以他手裏沒有扇子的時候,他的手也好像在轉著扇子一樣。」

  風四娘也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連城璧呢?他有甚麼地方跟別人不同?」

  現在她當然已知道第一個青衣人就是連城璧,除了連城璧外,還有誰跟沈璧君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

  沈璧君道:「你也知道他一定會來赴約的。」

  風四娘道:「可是他沒有想到蕭十一郎也在水月樓,所以他先到這裏來看看動靜。」

  沈璧君道:「也許他們早已知道蕭十一郎在水月樓,所以才把約會的地點訂在這裏。」

  這是她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說出蕭十一郎的名字,她確實一直表現得很鎮定,可是說到這四個字時,她聲音還是帶著種奇怪的感情。

  風四娘輕輕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他總是來了。」

  沈璧君道:「他來了。」

  風四娘道:「他既然來了,為甚麼又要走?」

  沈璧君道:「也許他要乘這機會,去安排些別的事。」

  風四娘道:「他既然要走,為甚麼又要史秋山代替他?」

  沈璧君道:「因為,他一定要有這麼樣一個人留在這裏,探聽這裏的虛實動靜。」

  風四娘道:「等到他要再來時,也可以避過別人的耳目?」

  沈璧君道:「他們隨時都可以再換一次人。」

  風四娘道:「你想他是不是一定還會再來?」

  沈璧君道:「一定會的。」她的聲音又變得很奇怪:「他一定會來,所以我一定要走。」

  連城璧再來的時候,就是他要和蕭十一郎分生死,決勝負的時候。

  這兩個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無論他們是誰勝誰負,她都絕不能在旁邊看著。

  她當然要走。

  風四娘道:「可是你沒有走。」

  沈璧君道:「我沒有走。」

  風四娘道:「你留下來,為的就是要說出這件事?」

  沈璧君道:「我還有句話要說。」

  風四娘道:「你說。」

  沈璧君道:「這幾天來,你一定看得出我已變了很多。」

  風四娘承認。

  沈璧君道:「你猜不出我為甚麼會變?」

  風四娘道:「我沒有猜。」

  沈璧君道:「一個人若是真正下了決心,就會變的。」

  風四娘道:「你已下了決心?」

  沈璧君道:「嗯。」

  風四娘道:「甚麼決心?」

  沈璧君道:「我決心要告訴你一件事。」

  風四娘在聽著,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

  她忽然感覺到沈璧君要告訴她的這件事,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沈璧君道:「我要告訴你,只有你才能做蕭十一郎最好的伴侶,也只有你才真正瞭解他,信任他,他若再讓你走,他就是個白痴。」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的人忽然飛起來,躍入了湖心,風四娘跳起來,衝過去,卻已來不及了。

  她衝到欄杆前時,沈璧君的人已沒入那煙一般的濃霧裏,霧裏傳來「噗通」一響,一個人從她身旁衝過去飛起,落下,蕭十一郎也已躍入湖心。

  風四娘跺了跺腳,回頭道:「快叫人拿燈來,燈越多越好。」

  這句話她是對冰冰說的。冰冰卻只是痴痴的坐在床頭,動也沒有動,蒼白美麗的臉上,帶著種沒有人能瞭解也沒有人能解釋的表情。

  她已這樣坐了很久,只不過誰也沒有去注意她而已,風四娘又跺了跺腳,也跳了下去。

  ***

  湖水冰冷,風四娘的心更冷,她看不見蕭十一郎,也看不見沈璧君。

  她想呼喚,可是剛張開嘴,就有一大口冰冷的湖水湧了過來,灌進她的嘴,湖水冷得就像是劍鋒,從她嘴裏,筆直的刺入她心裏,她這才想起自己並不是個很精通水性的人,在水裏,她永遠救不了別人的,只有等著別人來救她,等她想起這一點時,她的人已在往下沉。

  霧也是冷的,船上的燈火在冷霧中看來,彷彿比天上的殘星還遙遠。

  死卻已很近了,奇怪的是,在這一瞬間,她並沒有感覺到對死亡的恐懼,有很多人都說,一個人在死前的那一瞬間,會想到許許多多奇怪的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