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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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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漢大丈夫,寧可流血,也不能流淚的。」他咬著牙,環顧這斗室一次,驀地看到冷月仙子有個小包袱仍然放在桌子上,他考慮著,該不該去拿走:「別人的東西,我能拿嗎?」他腦海中不停地轉動著,驀地想起:「但是我住了店,該付店錢的。」於是他走過去,將那包袱解開,裡面果然有一整錠元寶和一些散碎銀子,他連忙拿了一些,將那包袱又紮好,整了整身上的短衫褲,走出房去。 昨夜的劇鬥,使得店夥對裴珏不禁另眼相看,所以他雖然在奇怪昨夜進來了兩人,今天卻只出來一個,而且昨夜是女的,今晨卻變了男的,但是他卻自己警告自己:「少多事,說不定這也是江洋大盜,你要多事,人家也許就會給你一刀。」 於是他一聲不響地跑過去,裴珏給了他一些銀子,一揮手,表示說:「多的你拿去吧!」店夥一看,非但不多,還少了一點,但是也不敢多說,將艾青的馬牽了出來,陪著笑道:「客官多光顧。」心裡卻在咒著裴珏的祖宗:「住店不給錢,還要鐵青著臉充大爺,看你這樣子,八成是個兔二爺。」 但裴珏連他口中講的話都聽不到,當然更不會知道他心裡想的了,接著馬韁,心裡有些高興:「有了馬,我就可以到處跑了。」當然,他這一絲高興比起他的憂鬱來,還差得太遠。 牽著馬走了兩步,這失去視聽之覺的孤苦的年輕人,在思忖著自己的去路,突地,兩個披著長衫手裡拿著鐵球的漢子朝他筆直地走了過來,一個微拱著背,太陽穴上貼著塊膏藥的漢子,一伸手,推了他一把,道:「你這匹馬是那裡偷來的?」 裴珏一怔,全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個漢子一揚鐵尺,厲聲道:「快跟太爺到衙門裡去!」路人聽了忖道:「原來是公差抓賊。」卻不知這兩個是在衙門裡吃閒飯的角色,昨夜賭了通宵牌九,將一個月弄來的銀子都輸光了,一早跑出來,到處想觸人家的霉頭,裴珏這一不說話,他越發得意,喝道:「這人一定是賊,你看他穿得這個樣子,手裡卻牽著這麼一匹好馬。」 他伸手就去奪馬韁,裴珏吃驚地抓著,心裡想說話,口中卻說不出來,那公差「吧」地,打了他一耳光,罵道:「媽拉個巴子,你這個小賊還耍賴。」反手又是一個耳光。 裴珏又氣又怒,跳上去劈面一拳打去,那公差現在精神全來了,口中喝道:「小賊還敢還手!」左手一領裴珏的眼神,右腿起處,將裴珏踹在地上,趕過去又是兩腳。裴珏跟著「龍形八掌」學了那麼久的武功,此刻竟被這公門裡最起碼的把式打得在地上翻滾,連還手的力量都沒有。 「打小賊」原是這些人的拿手好戲,那人一面踢,一面喝罵著。另一個瞇著眼,頸子縮在衣服裡,鼻涕都快流出來了的瘦子打著哈欠道:「老張,算了,把贓物帶回去就算了,這小賊怪可憐的,就馬馬虎虎放了他吧!」 貼著太陽膏的「公差」眼珠一轉,瞟了那匹馬一眼,那足足抵回他們昨夜輸的錢還有多,氣不禁消了一大半,朝地上的裴珏啐了一口,牽著馬剛想走,那瘦子卻又道:「這小賊身上的那個包袱,說不定還有什麼贓物,你拿來看看。」 於是裴珏死命抓著的包袱又被他搶去,那「公差」眉開眼笑地將銀子拿了去,卻將那包袱扔到地上,竟揚長去了。 裴珏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疼痛,並沒有放在這倔強的少年心上,但是他的心卻因受了這種委屈和侮辱,幾乎要爆炸了。 他無言地望著蒼天:「為什麼這些人要欺負我,難道我生成就是該受人家的欺凌與侮辱的嗎?」他憤恨那兩個強搶去了那本屬於他的東西,他恨滿街的路人眼看著這不平的事,非但沒有一個人管,而且都還用輕蔑的眼光望著他。 但憤恨永遠是於事無補的,他踉蹌地撿起了那「包袱」,希望在裡面還能找到一分碎銀來買些燒餅充饑,但是他失望了,那個包袱裡面,此刻所剩的,只有兩本薄薄的書。書是用黑桑皮紙做的封面,上面沒有寫字,而他現在也沒有看書的心情,走了一段路,肚子餓得越發難受,他天生傲骨,乞求的事,他永遠也不會做,也不願做。 他在路上躑躅著,一個賣燒餅的胖子看著他,覺得有些可憐,拿了兩塊餅給他,臉上還帶著笑容,裴珏感激得喉頭都便塞住,接著那他有生以來所接受到的最珍貴的贈與,將那胖子的面容,即時記在心裡:「你有三顆金牙,耳朵上有一粒痣。」他暗忖:「我不會忘記你,總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 那胖子在做著別的生意,拿著破舊的紙包燒餅給人,裴珏嘴裡嚼著燒餅,心裡卻一動,將包袱裡的那兩本薄書拿出來,交給那胖子,意思是說:「我吃了你的燒餅,現在還你兩本書,讓你包燒餅。」他竟不願意白得別人一絲好處。 那胖子將那兩本書翻了翻,又回給裴珏,搖了搖手,意思是說:「我不要看。」卻又拿了個燒餅給裴珏。 裴珏拿了那兩本書,轉頭就跑,他知道那胖子一定以為還要吃燒餅,他感覺到被屈辱了的悲哀,跑著跑著,眼睛又潮濕了。 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比一個天生傲骨的人,卻偏偏在受到別人委屈的時候,既無法反抗,也無法辨明再值得悲哀的了。裴珏像一顆未經琢磨,也未曾發出光彩的鑽石,混在路旁的碎石裡被人們踐踏著,沒有一個注意到他的價值,這顆鑽石的命運是永遠被人踐踏,還有能發出光彩的一天嗎? ▼第六章 天涯飄泊 這天晚上,客棧門口多了個洗馬的小廝,他洗的馬比任何人都乾淨,但拿的錢卻比任何人都少,這還是本未在客棧門口洗馬的那一群無賴中的「老大」可憐他,才將一些他們看來沒有什麼「油水」的客人讓給他。 他,自然就是裴珏,他認為靠勞力吃飯,並不是屈辱,因此他竟也安於這種卑賤的生活,晚上就在客棧的房檐下一睡,用那兩本破書做枕頭,這是他唯一的財產,也是唯一沒有別人搶他的東西。 料峭的春寒有時使他半夜驚醒,他就起來打一趟他也知道毫無用處的「大洪拳」,一面安慰著自己:「夏天就要到了。」 但夏天還沒有來的時候,這小鎮卻來了個賣把式的老頭子,帶著一匹疲弱的老馬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他們在客棧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上,打起鑼,那小姑娘耍著花刀,裴珏看得眼睛都直了。覺得她耍得真好,那老頭子咳著嗽,叫著江湖的場面話,但使了半天,看的人雖多,給錢的人卻少。 那老頭失望了,彎著腰,咳著嗽收拾著場子,那小姑娘嘆著氣,在旁邊幫忙。天黑了,他們牽著那匹老馬來到客棧門口,店小二愛理不理地招呼著,裴珏卻去牽那匹老馬,比著手式,意思是要替他們刷一刷,那老者搖了搖頭,裴珏卻在地上劃了「不要錢」三個字,那老頭一笑,就將馬交給他。裴珏站起來的時候,看到那小姑娘的大眼睛裡也充滿了笑意。 「這是一對多麼漂亮的眼睛呀?」但是他立刻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現在甚至連檀文琪都不敢想,因為一想她,他就會覺得更難受。 晚上,他又枕著那兩本破書睡了,像以前的那些日子一樣,他又被春寒驚醒,可是今夜當他在星空下使著拳的時候,除了滿天的星星之外,還有一雙眼睛在望著,那就是那耍把式的老頭子。 那老頭從客棧裡走出來,拿了塊白粉在地上寫道:「你學過武?」 裴珏點了點頭,那老頭想了會,又寫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們去闖江湖,雖然有時也會挨餓,但總比你在這裡刷馬要強得多,少年人也該在江湖上闖闖呀!」 裴珏大喜,連連點著頭,那老頭子滿布皺紋的臉上,也露出喜色,他到底老了,古銅色的皮膚,現在也漸漸鬆弛,有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幫他忙,總是件好事,何況他對這小伙子還頗具好感。 於是第二天,裴珏就由刷馬的小廝變成了走江湖的小夥計,他隨著老頭子在江南的一些小鎮裡飄泊著,白天,他打著鑼,拿著傢伙,有時也使一趟拳,晚上,他拿著那綑兵刃,和老頭子睡在一起,夏天來了,可是他卻又覺得熱了。 以往他的幻想,此刻已被現實折磨得幾乎已沒有了影子,但夜深人靜,他還沒有睡著的時候,他也會幻想自己學成了驚人的武功,使檀明大吃一驚後,娶了他的女兒。 有時候,他也會想起冷月仙子,想到她映在牆上的那個美麗的影子。 但是白天,當他看到那一雙明媚而帶著笑意的大眼睛的時候,他不禁忘去了很多事,也許忘得太多了些,但無論如何,回憶只是使他傷心而已,那他又何必要去回憶呢? 那老者——他自己替自己起了個名字,叫花刀孫斌,江湖人稱「斷魂刀」。孫斌的女兒——那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孫錦平,卻對裴珏有著親人般的慈愛,這對自幼失去了親人的裴珏來說,已足夠使他滿足了,何況那雙大眼睛望著他時,還帶著甜蜜的笑意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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