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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莫西經過的大小戰鬥,不知有多少次,也不知有多少個武林的成名英雄,傷在他這小小的十四口毒針之下。

  「冷月仙子」冷笑未絕,玉手輕招,那十四口急如驟雨般的飛針,竟如泥牛入海,霎眼間失去蹤影,三煞莫西面色頓時慘白,驚呼道:「千手書生!」虛軟地靠在牆上,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須知艾青若以內家劈空掌力震飛這些毒針,或是以絕頂輕功避開,莫西雖也會驚異,卻不會嚇得如此厲害,而艾青此時所用的手法,正是千手書生的獨門功夫「萬流歸宗」,也就是數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奇人……仇先生,獨步天下的絕技。

  莫西久走江湖,這種手法他雖未得見,卻聽得已久了,普天之下,能將他「七星神弩」這種暗器收去的,也只有「萬流歸宗」這種手法,而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能夠得這絕頂內功傳授的,也只有千手書生夫婦兩人。

  莫西駭驚而呼,他嘴裡雖叫著「千手書生」,心裡可想到了對手就是「冷月仙子」,艾青又緩緩向他走近了兩步,他驀地一聲厲吼,雙手十指箕張,縱身撲了上去,無招無式,居然爛打了。

  艾青一聲冷笑,玉掌揮處,也是十四點寒星電射而出,兩筒「七星神弩」竟原物奉回,莫西一聲慘呼,十四口毒針全射在他身上。

  「冷月仙子」嬌娜的身軀一動,轉身掠起。對莫西看也未再看一眼,白色的人影一閃,只留下瀕臨氣絕的莫西躺在地上哀呼。

  ***

  艾青以極快的速度在屋頂上巡視了一轉,認清自己的房間,窗戶仍是開著的,她毫不躊躇地掠了進去,裴珏仍穿著那件大紅女子衣裳,伏在床上,好像已經睡著了的樣子。

  艾青一笑,輕輕問道:「喂!你睡著了嗎?」裴珏仍然伏在床上,動也未動一下,艾青打了個哈欠,真有些乏了,輕輕和衣躺在床角,但卻不知怎地,眼睛雖合上了,人也疲倦得很,但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只是閉著眼睛養神。

  房裡無燈,但窗外有星月之光射進來,是以光線並不十分黑暗,她躺在床上,覺得有一絲寒意,朦朧之間,覺得裴珏似乎動彈了一下,睜開眼睛一看,從窗子裡照進月光,剛好照在躺在她旁邊的那人的臉上,她竟哎呀一聲,驚叫了出來。

  那人竟不是裴珏,陰惻惻地冷笑一下。艾青面色如土,雙時一起用力,腰一挺,想掠起來,那人右肘支在床上,左手微伸,那麼恰到好處地點在艾青腰上,生像是艾青的腰自己送上來被他點的一樣,艾青腰一軟,吧地,又倒在床上。

  那人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身形一動,像是有人在下面托著他似的,虛飄飄地從床上掠了起來,將身上的那件火紅緞子女衣脫了,露出裡面手工極其精緻,質料也異常高貴的短衫褲來。

  他轉到床後,望了被他點中穴道,躺在地上的裴珏一眼,嘴角泛起一個狠毒的笑容,將掛在床後的一件灰色長衫取來穿上,身形顯得極為淒蒼,走回床前對艾青道:「想不到我來了吧?」語調中帶著三分譏誚和七分怨恨的意味。

  「更想不到的,總算讓我抓著了你。」他眼中閃動著鷹隼一樣的光芒,冷笑著道:「你還有什麼話說?」伸手抓起了艾青,也就像鷹隼攫起小雞那麼樣輕易和安詳,腳尖一點,掠到窗口,忽又冷笑一聲,掠到床後,駢指如劍,在裴珏身上疾點了兩下,身形一轉,從後窗掠了出去。

  他身形是那麼輕靈而曼妙,像道輕煙似的。

  ***

  倒躺在床後陰暗角落後的裴珏,心裡覺得說不出來的委屈,對於這一切,他都覺得有些茫然。

  方才羨慕地看著艾青掠出房去,他又累、又餓,低頭看到自己身上仍穿著那件大紅女衫,覺得又羞、又愧,站起來,方想脫掉,他出來才一日,但這一天中他經歷的事卻比他一生中其他日子的總和彷彿還多些,他有些難受,卻又很興奮。

  突地,他覺得像是有些聲音,抬起頭來,卻看見一個瘦長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已來到身前,他驚呼一聲,往後退了兩步。

  那人穿著灰色的文士長衫,裴珏看不清他的面貌,壯青膽子問道:「你是誰?」那人冷冷一笑,問道:「你是誰?」

  裴珏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寒意,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那人冷冷一笑,身軀稍微移動了一下,問道:「艾青呢?」

  有光從窗外射進來,那人一側臉,裴珏看到那人的側影,寬額鷹鼻,線條極其突出,那人走上一步,緊緊追問道:「艾青呢?」

  裴珏下意識地一指窗口,道:「她出去了。」那人眼珠一轉,裴珏只覺得身形像風一樣捲了過來,自己腰上一麻,已被點中了穴道。

  那人一手提起了他,口中喃喃低語著道:「怪不得我找不著她,原來她找著了漢子。」

  低頭又看了裴珏一眼,呸了一口,罵道:「想不到她竟看上了你這男不男,女不女的兔崽子。」

  裴珏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也不知道他是誰,對他後面的那句話,他倒有些會意,覺得一肚子的冤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人砰地將裴珏拋在床後,裴珏只覺得四腰發軟,軟中又帶著麻痹,一動也不能動地躺在地上。此刻那人抓著他,臨走的時候,還在他前胸、顎下疾地點了一下。他也會些武功,對穴道卻是一點也不懂,不知道人家究竟點在自己那一個穴道上。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片刻,然而他卻覺得像一年般那麼長,他耳朵本是貼在地上,此刻聽到房中有些聲音,他全身汗毛都立了起來,喉中不禁低低發出呻吟的聲音。

  接著,他覺得眼前又是一花,一雙穿著粉底朱履的腳赫然來到他眼前,他身子不能動,也無法看到那人的上身。

  接著,那雙穿著粉底朱履的腳一動,朝他腰眼踢了兩腳,他覺得周身大痛,卻仍然不能動,那人似乎極為驚異地「咦」了一聲,低語道:「原來是他的獨門點穴。」搬起裴珏的身子,在裴珏後心極快地拍了十幾掌。

  裴珏覺得周身的骨節像是散了一樣,猛地吐出一口濃痰,身子雖然有病,但卻可以動彈了,慢慢掙扎著爬起來,看到一個穿著銀色長衫的人,帶著一臉輕蔑之色,站在他面前,頷下微微蓄著些短髭,神情既清俊,又高傲,裴珏看起來,竟像天神似的,想到自己,自卑之感,又不覺而生。

  此刻已經有些曙色了,是以裴珏能夠看到他臉上的神色,他也能看得出裴珏的臉,眉頭一皺,似是非常不屑。

  裴珏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低下頭去,他覺得此刻像是特別安靜,耳畔竟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像是大地都睡熟了似的。

  突地,他覺得那人又踢了他一腳,抬起頭來,看到那人的嘴朝他動了幾下,他卻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心裡不禁升起了極大的恐懼,張口想吶喊,那知卻只能發出極低微的「呀、呀」之聲,他著急地抓著自己的頭髮,心裡像是突然堵塞住了幾十塊巨石,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那人垂著頭望著他,目光中竟沒有一絲憐憫,對於世上一切值得憐憫的事,他卻施之以輕蔑,一手抓起了裴珏的頭髮,端詳了幾眼,倏然鬆手,低語道:「這廝的手段,果然狠毒已到極處。」望了裴珏一眼,又道:「只能怪你沒出息。」腳步一錯,悄然溜開了數尺,衣衫一飄,銀波燐燐,裴珏眼光隨著他的背影,他的身形竟像是比人家的眼光還快,霎眼之間,他已失去了蹤跡。

  裴珏眼中汩汩流下淚來,他知道自己不但聾,而且也啞了,那銀衫的中年人嘴裡講的話他雖然聽不到,可是臉上那種輕蔑的神色,裴珏卻可以看得出來,他心高氣傲,卻處處受著壓制,處處被人欺負,遇到冷月仙子,剛剛有了一些學成武功的希望,那知又出了這種事,他的希望完全破滅了,自己也變成一個既聾且啞的殘廢,他緊緊扼著自己的喉嚨,恨不得立時死去。

  這世界,這生命,對他說來,是未免太殘酷了些,這年輕人本該像朝日一樣的多彩而絢麗,然而,蒼天卻讓他比雨夜還要灰暗。

  ***

  曉色方開,旭日東昇,有光從窗口射入,將這間斗室照得光亮已極。

  光線照過的地方,將室中的塵埃,照成一條灰柱,裴珏呆呆的望著,問著自己:「為什麼在有光的地方才有灰塵呢?」

  但他瞬即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來是光線將灰塵照出來,沒有光的地方也有灰塵,只是我們看不到罷了。」他垂下頭,心情更為蕭素,他想:「這世界多麼不公平!光線為什麼不把所有的灰塵都照出來呢?為什麼讓那些灰塵躲在黑暗裡呢?」

  驀地,門外有店夥的叫聲:「客官,天亮了,要趕路的該起來了。」

  聲音雖然宏亮,但裴珏卻一絲也聽不到,窗外陽光更盛,他的心情,卻和窗外的天氣相反:「天亮了,我該走了,但是我走到那裡去呢?」雖然強忍著,眼淚仍然沾濕了他的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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