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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韋好客用一種冷漠得幾乎像是密冬曙色般的眼色看著她,冷冷淡淡的說:「花夫人,你好嗎?」他說:「其實我用不著問你的,因為你一向都很好。」

  「為甚麼?」

  「因為你一向都是贏家。」

  花景因夢笑了笑:「韋先生,想不到你也是一個愛說笑的人。」

  「愛說笑?」韋好容忍不住問:「我愛說笑?」

  他當然難免驚奇,這個世界上絕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韋好客是個愛說笑的人。

  可是花景因夢卻偏偏要這麼說:「如果你不是個愛說笑的人,怎麼能用贏家來稱呼一個人?」因夢說:「你也應該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贏家。」

  「是的。」

  韋好客眼中彷彿也有了種很深沉的悲哀,一種人類共有的悲哀。

  「每個人都是輸家。」他說:「一個人只要還活著,總難免會做輸家。」

  「是的。」因夢說:「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子的,所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哦!」

  「你輸給我一次,你當然希望我也輸給你一次。」

  因夢問韋好客:「現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再賭一次?」

  韋好客沒有回答,卻反問:「現在丁寧是不是已經落在你手裏?」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所以韋好客用不著等她的因答,又問:「如果我要你把他的下落告訴我,你肯不肯說?」韋先生說:「我敢打賭,你絕不肯說的。」

  「你真的敢賭?」因夢問:「你賭甚麼?」

  「不論我賭甚麼,你都不肯說。」

  「可是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你準備怎麼賭?要賭甚麼?」

  韋好客的眼色更冷漠,冷得就像是針尖上的那一點寒芒。

  「好,我告訴你,如果我輸了,我不但立刻讓你走,而已還可以讓你把我的兩隻手也帶走。」韋好客說:「你應該知道我一向賭得很硬,從不會賴。」

  「如果我輸了,你是不是也要留下我兩條腿?」

  「是的。」

  花景因夢嘆了口氣:「這麼樣的賭注,實在是太大了一點。」

  「不錯,是大了一點。」韋好客說:「可是我們已經這麼樣賭過一次。」

  「那一次我有把握。」

  「我知道你有把握,我當然知道。」韋好客淡淡的說:「如果沒有把握,你怎麼會下那麼大的注。」

  「這一次你下這麼大的注,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有把握?」

  韋好客看著自己一條空空的褲管,冷漠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酸痛和尖削。

  「我已經少了一條腿了。」他說:「一個已經把腿輸掉的人,不是應該賭得比較精明慎重一點?」

  「應該是的。」花景因夢:「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再賭是沒有絕對把握的事了。」

  她盯著韋好客:「我只不過有一點不懂而已。」

  「你不懂甚麼?」

  「我不懂你為甚麼有把握?」花景因夢說:「我不懂你憑甚麼認為我寧願輸掉自己一雙腿,而不願把丁寧的下落說出來。」

  「其實你應該懂的。」

  「哦。」

  「現在我只問你,你賭不賭?」

  「我能不能不賭?」

  「不能。」

  「我能不能不接受你的賭注?」

  「不能。」韋好客說:「你不但有手,還有腿,你輸得起,也賠得起。」

  花景因夢的眼神忽然也變得和韋好客同樣冷漠,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用一種邪惡的方法,一下子就把她這個人所有的情感都抽空了。

  「是的,我輸得起,也賠得起。」她說:「所以現在我已經在跟你賭了。」

  花景因夢淡淡的說:「你也應該相信,我輸了也絕不賴的,賴也賴不掉,我只希望這一次你也不要賴。」

  韋好客的鼻尖上忽然有了一顆汗珠,冷汗。

  ——花景因夢這麼做,是不是因為她已下了決心,決心再做一次贏家。

  這個女人下定決心的時候,是甚麼事都做得出的,甚至不惜出賣她自己的靈魂。

  韋好客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種別人很難覺察的恐懼之意。

  ——已經輸掉一條腿的人,賭起來總難免會有點手軟的。

  剛剛還掙扎在生死邊緣的慕容秋水卻忽然笑了笑,就在這片刻間,他的神色就彷彿已恢復了正常。

  「花夫人。」慕容說:「如果你高興,我也想跟你賭一賭。」

  「你賭甚麼?」

  「我賭這一次韋先生一定會勝。」

  「怎麼賭?」

  「我還有腿。」慕容秋水說:「我就用我的一雙腿賭你的一雙腿。」

  他看著花景因夢:「我相信你絕不會賴的,因為你根本賴不掉。」

  他的聲音很溫和,態度也很溫和,溫和得就像是一個熟練的屠夫在肢解一條牛時給人的感覺一樣,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溫柔平和而自然。

  這就是慕容秋水。

  他「正常」時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子的。

  ——如果你是一條牛,你甚至會心甘情願的死在他的刀了。

  花景因夢不是一頭牛。

  她雖然仍在極力保持鎮靜,可是她的眼神中,也有了韋好客剛才那種恐懼。

  韋好客的眼中卻已充滿自信。

  如果他是一間屋子,慕容就是他的樑,如果他足一個皮筏,慕容就是他的氣。

  如果他是一隻米袋,慕容就是他的米。

  慕容秋水很愉快的嘆了口氣,能夠被人重視信任,總是件很愉快的事。

  「韋先生,我想你現在已經可以開始和花夫人賭了。」

  八

  「丁寧現在在哪裏?」

  ——勝?還是負?輸?還是贏?回答?還是不回答?

  就是這麼簡單。沒有賭約,沒有賭具,沒有見證,就這麼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一個字,就已決定了勝負。

  ——勝就是生,負就是死,也就是這麼樣簡單。

  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沒有人會賴,要賭得有意思,就不要賴,否則又何必賭?又何必不痛痛快快的把花景因夢一刀殺了算了。

  一刀殺人,血濺五步,痛快雖然很痛快,趣味卻很少了。

  大家一定都知道慕容公子一向是個講究趣味和刺激的人。

  對一個幾乎己經擁有一切的人來說,這個世界還有甚麼事情比「賭」更有刺激更有趣?

  在那個本來是廚房的四週,雖然劍拔弩張,箭已在弦。

  在那個本來是廚房的地方,看起來雖然好像很平和安靜,可是連四週那些拔劍張弩安弦上箭的人,都覺得這個地方有一股暗潮洶湧,殺氣遠比四週黑暗中的殺氣更濃得多,重得多。

  因為這個時候韋好客已經在問花景因夢:「丁寧現在在哪裏?你說不說?」

  花景因夢忽然怔住,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發抖,全身都已冒出了冷汗。

  直到此時,直到這一瞬間,直到這一剎那,她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本來一直認為自己很有把握的,因為她是一直是個無情的人。

  從小她就是這樣子的。

  她的父親粗獷嚴峻而冷酷,她從來都不知道她的母親是誰。

  從她有知覺開始,她所接觸到的都是「冷」的,冷的山、冷的水、冷的雲樹岩石。

  不但冷,而且寂寞。一種冷入血脈,冷入骨髓的寂寞。

  不但寂寞,而且貧窮。

  ——家的溫暖,過年過節時的新鞋新襪壓歲錢和花衣裳,母親溫柔的笑靨,兄弟姐妹間的嘻笑吵打,做錯事時的責罰,做對事時的棉花糖,肚子餓時的紅燒肉,肚子飽吃不下飯時的一耳光。

  每個人童年時都能享受到的事,她沒有享受到,每個小女孩都有的,她沒有。

  所以她發誓,等到她長大了,她一定要擁有其他任何女人都沒有的一切。

  她發誓不惜犧牲一切,不擇任何手段,都要得到她想要的。

  她真的這樣做了。

  她甚至把自己訓練成為一種無情的機械,一種可以讓男人為她貢獻一切的機械。

  她做到了。

  從一個孤獨的小女孩,忽然間,她就變成了因夢夫人。

  一直等到她遇見花錯。

  花錯錯了,可是她一直都不認為她錯了,因為她忽然發現她遇見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這種感覺是沒有任何一種感覺能比擬的,也沒有任何一種感覺能代替。

  想不到花錯忽然死了。

  她所有的情感夢想憧憬,也隨著花錯的死而死。

  花錯的死對她來說是種多麼大的打擊?殺死花錯的人對她來說有多麼深的仇恨?

  所以她一心要丁寧死,死得越慢越好,死得越慘越好。

  她從未想到她會庇護丁寧。

  所以她一直認為韋好客這一次又輸了,又錯了。錯就要輸,輸就要錯。

  可是現在她忽然發覺錯的不是韋好客,而是她自己。

  ——丁寧現在在哪裏?你說不說?

  花景因夢一直認為自己一定會說出來的,她根本就沒有任何理由不說。

  可是現在她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當然知道丁寧在哪裏,她隨時都可以帶這些人到丁寧那裏去。

  丁寧的性命,當然沒有她自己的性命重要——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沒有其他一個人的性命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願意用自己的一條命去換別人的一條命,除非這兩個人之間有一種非常非常特別的感情,而且在海枯石爛之後,此情仍不渝。

  她和丁寧之間,應該只有仇恨的,怎麼會有這種情感?

  為了她自己要活下去,她隨時隨地都應該可以把丁寧打下十八層地獄。

  奇怪的是,現在她就是沒法子這麼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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