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風鈴中的刀聲 | 上頁 下頁
六九


  所以她就在不知不覺間被他將時間拖延。

  ——在這種情況下,每一點時間,都是一個活命的機會,就好像沙漠中的一滴水。

  現在,他已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了,他一定要讓世人知道,慕容秋水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敗。

  花景因夢看著她面前這個氣質高雅笑容溫和風度也無瑕可擊的人,就好像一個倔強的少女在看著一個把她遺棄了的情人一樣。也不知道是該恨他?還是該愛他?也不知道該輕視他?還是該尊敬他、佩服他。

  她只恨自己,為甚麼永遠不能瞭解這個人。

  就算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被她踩在腳下,但是她卻好像永遠都要被這個男人踩在腳下。

  因為她已經發現,這個男人根本就從來沒有愛過她。

  然後她又發現了一點更重要的事——她也從來沒有愛過這個男人。

  沒有愛,也就沒有恨。

  如果男女之間既無愛也無恨,那麼還有甚麼呢?

  ——如果兩個絕頂高手之間,既無友情,也無仇恨,那麼他們之間有的是甚麼呢?

  這種情感是很難解釋的,如果你沒有到達那種境界,你就永遠無法瞭解。

  所以現在花景因夢只問慕容。

  「你是不是已經中了我的毒?」

  慕容說:「是。」

  「如果你沒有解毒術,你怎麼能解我的毒?」

  「我雖然沒有解毒的術,可是我有解毒的藥。」慕容秋水說。「只不過解毒的藥是要時間等的。」

  「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等到了。」

  「是。」

  慕容秋水說:「我很少單身出來,可是我每次單身出來,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韋好客都有法子在最短的時間裏把我找到。」

  他在一種非常愉快的情況下放意嘆了口氣。

  「韋好客雖然不是個很好的賭徒,在找人這方面,他卻是專家。」

  「我知道。」花景因夢說:「我也知道他現在一定已找來了。」

  「好像已經來了。」

  「那麼這間廚房是不是很快就會飛走。」因夢問:「大概是的。」

  一間廚房怎麼會忽然飛走?

  七

  廚房沒有腳,也沒有翅膀。

  廚房既不會走,也不會飛,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看見一個會飛會走的廚房。

  可是這個廚房卻飛走了。片片飛走了。

  ——一片木板,一個鋼鉤,一條繩子,一隻強而有力的手,一個行動敏捷的人。

  如果說,這間廚房是用一百九十六塊六尺長兩尺寬的木板搭成的。

  如果說,外面忽然來了一百九十六個行動敏捷的人,每個人都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每隻手上都有一隻鋼鉤,每個鋼鉤都釘入一塊木塊。

  如果有一個發號施令的人,在適當的時機中,作一個手勢。

  命令一下,鋼鉤拉起,木板當然也跟著鋼鉤飛了出去。一九六鋼鉤,一九六木板。

  那麼這間廚房是不是就好像忽然飛了出去一樣、忽然間就消失無影。

  這並不是件荒唐離奇的事。

  這一類的事不但早就發生過,有經驗的人也可以在事先就預料得到。

  只不過在這種事忽然間發生了的時候,仍然有一種震懾人心的力量,可以令人震驚窒息。

  花景因夢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子的。

  在聽到那一連串爆竹般的「奪奪」聲時,她就已想像到這是怎麼樣一回事了。

  可是在這件事真的發生時,她還是覺得一陣空前未有的震驚。

  ——一間屋子忽然不見了,一個本來站在一間屋子裏的人,忽然發現自己就好像在做一個噩夢一樣。

  因為他已經不在一個屋子裏,忽然間就已經到了一個荒惡兇險、惡獸環伺的空曠中。

  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名門淑女,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在甚麼時候已經變成完全赤裸的,而且有幾百隻惡獸般的男人眼睛在盯著她。

  花景因夢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子的。

  ——手用力,繩索拉緊,鋼鉤扯動,木板飛出,廚房忽然不見了。

  滿天滿地的黑暗,忽然像是一面網一樣,網住了她。

  鋼鉤已帶著木板飛入黑暗,黑暗中已出現了無數點寒星般閃亮的箭鏃。

  每一個箭鏃,都像是一隻獨眼食人獸的眼睛,在盯著花景因夢。

  奇怪的是,這時倒下的卻不是她,而是慕容秋水。

  就在他倒下去的時候,黑暗中已經出現了一張由四個人抬來的軟椅。

  如果你認得抬著這張軟椅的四個人,你一定又會大吃一驚,因為他們縱然不能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輕功高手,至少也已很接近。

  斜倚在這張軟椅上的人,當然就是已經輸掉了一條腿的韋好客。

  慕容秋水開始要倒下去的時候,這張像四川「滑竿」一樣被抬來的軟椅從黑暗中出現,距離他還有三五十丈。

  可是慕容秋水還沒有倒在地上的時候,這張軟椅已經到了他面前。

  軟椅上的韋好客,已經伸出了一隻手,挽住了慕容及時剛伸出來的手。

  ——這種情況就好像一個剛從高樓失足的人,忽然被一隻及時伸出的朋友的手挽住了一樣。

  韋好客雖然少了一條腿,卻還有手。

  他的另一隻手上,已經握住了一把丹藥。

  慕容張口,韋好客伸手,就在這一瞬間,他手裏的丹藥已經到了慕容嘴裏。

  這時候慕容的情況已經非常危急了,呼吸已急促,咽喉和胸口的肌肉也已開始抽緊麻痹,甚至已經逐漸殭硬,就好像已經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連一口氣都無法再咽得下去,怎麼還能吞得下藥。

  ——有很多中了毒的人就是這樣死的,解藥雖然已及時送來,他卻已沒法子吞下去,已經因窒息而死。

  ——死於火窟中的人也有很多並不是被火燒死的,也是因煙熏窒息而死。

  可是這種藥一到人的嘴裏,就好像春雪到了暖水中一樣,立刻就溶化了,立刻就滲入了這個人唾液中,滲入了這個人的毛孔。

  這種解藥,無疑就是針對這一點而研究出來的,而且已經解破了這個死結。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種解藥現在已經及時送來了,而且已經及時送入了慕容秋水的嘴。

  所以現在他還活著,而且還可以繼續活下去。

  現在花景因夢也還沒有死,可是她還能活多久呢?

  就算她還能繼續活下去,又是種甚麼滋味?

  她沒有想。

  她的臉是蒼白的,既無血色,亦無表情,慕容的臉居然也跟她一樣。

  因為他曾經輸過,現在也輸了。

  他們兩個人都是輸家。

  現在韋好客終於又面對花景因夢了,只不過這一次的情況已經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們兩個人心裏都明白這一點。因夢尤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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