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二三


  傅紅雪沒有問,也沒有拒絕聽。

  倪慧道:「他要你等,你也可以要他等。」

  以牙還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是個很古老的法子,很古老的法子通常都很有效。

  倪慧道:「我們可以逛一圈再來,我們甚至可以去下兩盤棋,喝兩杯酒,讓他在這裡等你,等得他急死為止。」

  傅紅雪沒有反應。

  倪慧道:「我先帶你到我們家藏酒的地窖去,如果我們運氣好,說不定還可以找到一兩壇我姑姑出嫁時留下的女兒紅。」

  她的興致很高,他還沒有反應,她就去拉他的手——他握刀的手。

  沒有人能碰這隻手。

  她纖柔美麗的手指,剛剛碰到他的手,就突然感覺到一種奇異而強大的震盪。

  這股震盪的力量,竟將她整個人都彈了出去。

  她想站住,已站不穩,終於一跤跌在地上,跌得很重!

  這次她居然沒有叫出來,因為她眼眶已紅了,聲音已哽咽:「我只不過想跟你交個朋友,想替你做點事而已,你何必這麼樣對付我?」

  她揉著鼻子,好像隨時都可能哭出來。

  她看來就像是個很小很小的小女孩,既可憐,又可愛。

  傅紅雪沒有看她,絕沒有看,連一眼都沒有看,只不過冷冷道:「起來,草裡有蛇。」

  倪慧更委屈:「我全身骨頭都快摔散了,你叫我怎麼站得起來。」

  她又用那隻揉鼻子的手去揉眼睛:「我倒不如索性被毒蛇咬死算了。」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可是他的腳已經往這邊走了過來。

  他知道他自己剛才發出去的力量——

  那並不完全是從他手上發出去的。他的手握著刀,刀上也同樣有力量發出。

  這柄刀在他手裡,本身也彷彿有了生命。

  有生命,就有力量。

  生命的潛力。

  這種力量的強大,幾乎已和那種無堅不摧的「劍氣」同樣可怕。

  他的確不該用這種力量來對付她的!

  倪慧蜷曲在草地上,索性用一雙手蒙住臉。

  她的手又白又小。

  傅紅雪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她——伸出的當然是那隻沒有握刀的手。

  她沒有抗拒,也沒有閃避。

  她的手柔軟而溫暖。

  傅紅雪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接觸過女孩子的手。

  他克制自己的慾望,幾乎比世上所有的苦行僧都徹底。

  但他卻是個男人,而且並不太老。

  她順從地站了起來,輕輕地呻吟著。他正想扶她站穩,想不到她整個人都已倒在他懷裡。

  她的身子更溫暖,更柔軟。

  他甚至已可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她當然也可以感覺到。

  奇怪的是,就在這同一瞬間,他忽然又有了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忽然覺得有股殺氣。

  就在這時,她已抽出了一把刀。

  一把七寸長的刀,一刀向他腋下的要害刺了過去。

  她的臉看來還是像個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她的出手卻毒辣得像是條眼鏡蛇。

  只可惜她這一刀還是刺空了。

  傅紅雪身體突然收縮,明明應該刺入他血肉的刀鋒,只不過貼著他的皮膚擦過!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她已發覺自己這一刀刺空了,她的身子已躍起!就像是那種隨時都能從地上突然彈起的毒蛇,她的身子剛躍起,就已凌空翻身!

  一翻,再一翻,她腳尖已掛住了六角亭的飛簷。

  腳上有了著力處,身子再翻出去,就已到了五丈外的樹梢。

  她本來還想再逃遠些的,可是傅紅雪並沒有追,她也就不再逃,用一隻腳站在根很柔軟的樹枝上,居然還能罵人。

  她的輕功實在很高,罵人的本事更高。

  「我現在才知道你以前那個女人為什麼要甩下你了,因為你根本不是男人,你不但腿上有毛病,心裡也有毛病。」

  她罵得並不粗野,但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針,刺入了傅紅雪的心。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突然起了種奇異的紅暈,手已握緊。

  他幾乎已忍不住要拔刀。

  可是他沒有動,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心裡的痛苦,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強烈。

  他的痛苦本來就像是烙在牛羊身上的火印一樣,永遠是鮮明的!

  她的每一個笑容,每一滴眼淚,每一點真情,每一句謊言,都已深烙在他心裡。

  他一直隱藏得很好。

  直到他看見明月心的那一刻——所有隱藏在記憶中的痛苦,又都活生生地重現在他眼前。

  那一刻中他所承受的打擊,絕沒有任何人能想像。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自從那次打擊後,他的痛苦反而淡了,本來連想都不敢去想的痛苦,現在已變得可以忍受。

  ——人心裡的痛苦,有時正像是腐爛的傷口一樣,你越不去動它,它爛得越深,你若狠狠給它一刀,讓它流膿流血,它反而說不定會收口。

  傅紅雪抬起頭來時,已完全恢復冷靜。

  倪慧還在樹枝上,吃驚地看著他。他沒有拔刀,只不過淡淡地說了句:「你走吧。」

  這次倪慧真聽話,她走得真快。

  日色偏西,六角亭已有了影子。

  傅紅雪沒有動,連姿勢都沒有動。

  影子長了,更長。

  傅紅雪還是沒有動。

  人沒有動,心也沒有動。

  一個人若是久已習慣於孤獨和寂寞,那麼對他說來,等待就已不再是種痛苦。

  為了等待第一次拔刀,他就等了十七年,那一次拔刀卻偏偏既無意義,又無結果!

  他等了十七年只為了要殺一個人,為他的父母家人復仇。

  可是等到他拔刀時,他就已發現自己根本不是這家人的後代,根本和這件事全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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