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二四


  這已不僅是諷刺。

  無論對任何人來說,這種諷刺都未免太尖酸,太惡毒。

  但他卻還是接受了,因為他不能不接受。

  他從此學會了忍耐。

  假如杜雷能明瞭這一點,也許就不會要他等了。

  ——你要我等你的時候,你自己豈非也同樣在等!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像是寶劍的雙鋒。

  ——你要去傷害別人時,自己也往往會同樣受到傷害。

  有時你自己受到的傷害甚至比對方更重!

  傅紅雪輕輕吐出口氣,只覺得心情十分平靜。

  現在正是未時一刻。

  這陰暗的屋子,正在一條陰暗的長巷盡頭,本來的主人是個多病而吝嗇的老人,據說一直等到他的屍體發臭時,才被人發覺。

  孔雀租下了這屋子,倒不是因為吝嗇。

  他已有足夠的力量去住最好的客棧,可是他寧願住在這裡。

  對他說來,「孔雀」這名字也是種諷刺。

  他決不像那種華麗高貴、喜歡炫耀的禽鳥,卻像是隻見不得天日的蝙蝠。

  拇指進來的時候,他正躺在那張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

  屋裡唯一的小窗,已被木板釘死,光線陰暗得也正像是蝙蝠的洞穴。

  拇指坐下來,喘著氣。他永遠不明白孔雀為什麼喜歡住在這裡。

  孔雀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等他喘氣的聲音稍微小了些,才問道:「杜雷呢?」

  拇指道:「他還在等。」

  孔雀道:「我跟他分手的時候,正是未時。」

  孔雀又道:「他準備再讓傅紅雪等多久?」

  拇指道:「我已經告訴了他,至少要等到申時才去。」

  孔雀嘴角露出惡毒的笑意,道:「站在那鬼地方等兩個時辰,那種罪只怕很不好受。」

  拇指卻皺著眉,道:「我只擔心一件事。」

  孔雀道:「什麼事?」

  拇指道:「傅紅雪雖然在等,杜雷自己也在等,我只擔心他比傅紅雪更受不了。」

  孔雀淡淡道:「如果他死在傅紅雪刀下,你有沒有損失?」

  拇指道:「沒有。」

  孔雀道:「那麼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拇指笑了,用衣袖擦了擦汗,又道:「我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孔雀在聽。

  拇指道:「燕南飛真的已中了毒,而且中的毒很不輕。」

  孔雀道:「這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拇指道:「是用五百兩銀子買來的!」

  孔雀眼睛發亮,道:「能夠值五百兩銀子的消息,通常都很可靠了。」

  拇指道:「所以我們隨時都可以去殺他了。」

  孔雀道:「我們現在就去。」

  現在正是未時一刻。

  午時已過去很久,陽光卻更強烈熾熱。春已漸老,漫長的夏日即將到來。

  傅紅雪不喜歡夏天。

  夏天是屬於孩子們的——白天赤裸著在池塘裡打滾,在草地上翻觔斗,摘草莓,捉蝴蝶,到了晚上,坐在瓜棚下吃著用井水浸過的甜瓜,聽大人們談狐說鬼,再捕一袋流螢用紗囊裝起來,去找年輕的姑姑、阿姨換幾顆粽子糖。

  黃金般的夏日,黃金般的童年,永遠只有歡樂,沒有悲傷。

  傅紅雪卻從來也沒有過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夏天。

  他記憶中的夏天,不是在流汗,就是在流血;不是躲在燠熱的矮樹林裡苦練拔刀,就是在烈日沙漠中等著拔刀!

  拔刀!

  一遍又一遍,永無休止地拔刀!

  這簡單的動作,竟已變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下一次拔刀是在什麼時候?

  ——刀的本身,就象徵著死亡。

  ——拔刀的時刻,就是死亡的時刻。

  這次他的刀拔出來,死的是誰?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手冰冷,手蒼白,刀漆黑。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杜雷的腳步聲。

  這時正是未時三刻。

  ▼第七回 決鬥

  後園的角落裡有扇小門。傅紅雪是從這扇門進來的,杜雷也是!

  他們沒有越牆。

  小徑已被荒草掩沒,若是從草地上一直走過來,距離就近得多。

  但他們卻寧願沿著曲折的小徑走!

  他們都走得很慢,可是一開始走,就絕不會停下來。

  從某些方面看來,他們彷彿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但他們卻絕不是同一類的人。你只看見他們的刀,就可看得出。

  杜雷的刀鑲滿珠寶,光華奪目!

  傅紅雪的刀漆黑。

  可是這兩柄刀又偏偏有一點相同之處。

  ——兩柄刀都是刀,都是殺人的刀!

  這兩個人是不是也同樣有一點相同之處?

  ——兩個人都是人,都是殺人的人!

  申時還沒有到,拔刀的時刻卻已到了。

  刀一拔出來,就只有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

  杜雷的腳步終於停下來,面對著傅紅雪,也面對著傅紅雪手裡那柄天下無雙的刀。

  他一心要這個人死在他的刀下,可是在他心底深處,最尊敬的一個人也是他!

  傅紅雪卻彷彿還在遙望著遠方,遠方恰巧有一朵烏雲掩住了太陽。

  太陽不見了,可是太陽永遠也不會死。

  人呢?

  杜雷終於開口:「我姓杜,杜雷。」

  傅紅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來遲了。」

  傅紅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是故意要你等的,要你等得心煩意亂,我才有機會殺你。」

  傅紅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忘了一點。」

  他笑得很苦澀:「我要你等我的時候,我自己也同樣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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