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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王大洪眼睛凸出,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他的咽喉氣管被一刀割斷,他死得很快,可是他死不瞑日。他死也不相信這個人會殺他。傅紅雪也不信。他不願相信,不忍相信,但現在卻已不能不信。

  ——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紅雪忽然發覺,葉開這個人遠比閃電般的飛刀還可怕。刀是從窗外射進來的,但窗外卻沒有人。

  夜,秋夜。

  夜已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積水裡,也有點點星光。傅紅雪抱著翠濃,從積水上踩過去,踩碎了這點點星光。他的心也彷彿被踐踏著,也已碎了。

  風很輕,輕得就像是翠濃的呼吸。可是翠濃的呼吸久已停頓,溫暖柔軟的胴體也已冰冷僵硬。那無限的相思,無限的柔情,如今已化作一灘碧血。

  傅紅雪卻將她抱得更緊,彷彿生怕她又從他懷抱中溜走。但這次她絕不會再走了。她已完全屬於他,永遠屬於他。

  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過了清溪上的小橋,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過積水,跨過小橋,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處。

  星已疏了,曙色已漸漸降臨大地。

  他走到山巔,在初升的陽光中跪下,輕輕地放下了她。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臉看起來彷彿忽然有了種聖潔的光輝。無論她生前做過什麼事都無妨,她的死,已為她洗清了她靈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為別人犧牲自己更神聖?更偉大?

  他跪在山巔,將她埋葬在陽光下。

  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從東方升起的第一線陽光,都將照在她的墳墓上。

  陽光是永恆的,就像是愛情一樣。

  ▼第四十章 新仇舊恨

  愛情有暗淡時,陽光也一樣。太陽升起又落下。傅紅雪下山時,已是第二個晚上。

  大病初癒後,再加上這種幾乎沒有人能忍受的打擊,他整個人剩下的還有什麼?除了悲傷、哀痛、憤怒、仇恨之外,他還有什麼?還有恐懼。一種對寂寞的恐懼。

  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他是永遠再也見不著她,那永恆的孤獨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脫?這種恐懼才是真正沒有人能忍受的。既不能忍受,又無法解脫,就只有逃避,那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鎮上,還有酒。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場,雖然他明知酒醒後的痛苦更深。醉,的確不能解決任何事,也許會有人笑他愚蠢。只有真正寂寞過、痛苦過的人,才能了解他這種心情。

  客棧中的燈光還亮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走過去。他醉了。他醉得很快。人在虛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還能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這小客棧的老板娘從櫃臺後走過來,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這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肥胖的臉上還塗著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來,臉上的脂粉就會落在酒碗裡。可是她的酒量真好。他只記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後他整個人就突然變成一片空白,他的生命在這段時候也是一片空白。也只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了解這種情況。

  那並不是昏迷,卻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動已完全失去控制,連自己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過了多可怕的事。

  無論多麼醉,總有醒的時候。

  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髒的屋子裡,一張很髒的床上。屋裡充滿了令人作嘔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腫的老板娘,就赤裸裸的睡在他身旁,一隻肥胖的手,還壓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是赤裸裸的,還可以感覺到她大腿上溫暖而鬆弛的肉。

  他突然想嘔吐。昨天晚上究竟做過了什麼事?他連想都不敢想。為他而死的情人屍骨還未寒,他自己卻跟一個肥豬般的女人睡在同一張床上。生命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齷齪,如此卑賤?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來,放到自己腳下去踐踏。放到烘爐裡去燒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他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發覺有一雙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麼,你要走了?」

  傅紅雪咬著牙,點了點頭。

  她脂粉殘亂的臉上,顯得驚訝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還答應過我,要留在這裡,一輩子陪著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一個人在真正寂寞時又沉醉,就像是在水裡快被淹死時一樣,只要抓住一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東西,卻往往會令他墮落得更快。傅紅雪只覺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遠沒有到這地方來過。

  「來,睡上來,我們再——」

  這女人還在用力拉著他,彷彿想將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紅雪突然全身發抖,突然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退到牆角,緊緊地握著他的刀,嘎聲道:「我要殺了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這蒼白孤獨的少年,竟像是突然變成了一隻負了傷的瘋狂野獸。她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被人在臉上重重的摑了一巴掌,突然放聲大哭,道:「好,你就殺了我吧,你說過不走的,現在又要走了——你不如還是快點殺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她也是個人,也同樣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紅雪時,也正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塊浮木,以為自己不會再沉下去。

  但現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變成失望。

  傅紅雪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就像是一隻野獸衝出牢籠,他用力撞開了門,衝出去。

  街上有人,來來往往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但他卻是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過長街,奔出小鎮。他停下來時,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彷彿要將自己整個人都吐空。然後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葉已枯黃的秋樹下。

  一陣風吹過,黃葉飄落在他身上。但他已沒感覺,他已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痛苦都已變得麻木。既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就這樣伏在地上,彷彿在等著別人的踐踏。

  現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人類所有的情感中,也許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脫的。他恨自己,恨馬空群,他更恨葉開。因為他對葉開除了仇恨外,還有種被欺騙了、被侮辱了的感覺。

  這也許只因為在他的心底深處,一直是將葉開當做朋友的。你若愛過一個人,恨他時才會恨得更深。這種仇恨遠比他對馬空群的仇恨更新鮮,更強烈。遠比人類所有的情感都強烈!

  現在他是一無所有,若不是還有這種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他發誓要活下去。

  他發誓要報復——對馬空群,對葉開!

  經過昨夜的暴雨後,大地潮濕而柔軟,泥土中孕育著生命的芳香。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不管你是高貴,還是卑賤,大地對你總是不變的。你永遠都可以依賴它,信任它。

  傅紅雪伏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要從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來看過他,又嘆著氣,搖著頭走開。他知道,可是他沒有動。

  「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樣沒出息,躺在地上裝什麼死?」

  「年輕人就算受了一點打擊,也應該振作起來,裝死是沒有用的。」有人在嘆息,有人在恥笑。

  傅紅雪也全都聽見,可是他沒有動。他受的痛苦與傷害已太重,別人的譏嘲恥笑,他已完全不在乎。他當然要站起來的,現在卻還不到時候,因為他折磨自己,還沒有折磨夠。

  無論如何,刀還在他手裡。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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