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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傅紅雪忍不住輕輕嘆息。那老尼了因正用一雙同樣愁苦的眼睛在看著他,又露出那種希冀的表情:「施主用過素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茶?」傅紅雪點點頭,他既不忍拒絕,也還有些話想要問她。

  一個比較年輕些的女尼,手托著白木茶盤垂著頭走了進來。傅紅雪端起了茶,在茶盤上留下了一錠碎銀。他所能奉獻的,已只有這麼多了。這已足夠令這飽歷貧苦的老尼滿意,她合什稱謝,又輕輕嘆息:「這裡已有很久沒有人來了。」

  傅紅雪沉吟著,終於問道:「你在這裡多久?」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復記憶,只記得初來的那年,這裡的佛像剛開光點眼。」

  傅紅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裡掠過一絲悲傷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個二十年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希冀之色,道:「你還記得二十年前,在這裡發生過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道:「你知道?」

  了因點了點頭,悽然道:「那種事只怕是誰都忘不了的。」

  傅紅雪道:「你——你認得那位白施主?」老尼了因垂首說道:「那也是位令人難忘記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蒼,盼望他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息。」

  了因又嘆道:「老尼寧願身化劫灰,也不願那件禍事發生在這裡。」

  傅紅雪道:「你親眼看見那件事發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當時從外面傳來的那種聲音——」她枯黃乾癟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過了很久,才長嘆道:「直到現在,老尼對紅塵間事雖已全部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種聲音還是食難下嚥,寢難安枕。」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問道:「第二天早上,有沒有受傷的人入庵來過?」

  了因道:「沒有,自從那天晚上之後,這梅花庵的門至少有半個月未曾打開過。」

  傅紅雪道:「以後呢?」

  了因道:「開始的那幾年,還有些武林豪傑,到這裡來追思憑弔,但後來也漸漸少了,別的人聽說那件凶殺後,更久已絕足。」她嘆息著,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這裡情況,若不是我佛慈悲,還賜給了兩畝薄田,老尼師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餓死。」

  傅紅雪已不能再問下去,也不忍再問下去。他慢慢地將手裡的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準備走出去。了因看著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這一碗苦茶?」

  傅紅雪搖搖頭。

  了因卻又追問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我從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說道:「但老尼只不過是個出家的人!施主難道也——」

  傅紅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看來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還想活著。」

  了因臉上忽然露出種冷淡而詭秘的微笑,這種笑容本不該出現臉上的。她冷冷笑著道:「只可惜無論多小心的人,遲早也有要死的時候。」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衰老乾癟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躍起,凌空一翻。只聽「哧」的一聲,她寬大的袖中,就有一蓬銀光暴雨般射出來。

  這變化實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實在太快。尤其她發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達十九處,她好像隨時隨刻都已準備著這致命的一擊!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大殿的左右兩側,忽然同時出現了兩個青衣勁裝的女尼,其中一個正是剛才奉茶來的。但現在她裝束神態都已改變,一張淡黃色的臉上,充滿了殺氣。兩個人手裡都提著柄青光閃閃的長劍,已作出搏擊的姿勢,全身都已提起了勁力。無論傅紅雪往那邊閃避,這兩柄劍顯然都要立刻刺過來。

  何況這種暗器根本就很難閃避得開。

  傅紅雪的臉是蒼白的。那柄漆黑的刀,還在他手裡。他沒有閃避,反而迎著這一片暗器衝了過去,也就在同一剎那間,他的刀已出鞘,誰也不相信有人能在這一瞬間拔出刀來。

  刀光一閃,所有的暗器突然被捲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卻已衝到那老尼了因身側。

  了因的身子剛凌空翻了過來,寬大的袍袖和衣袂猶在空中飛舞。她突然覺得膝蓋上一陣劇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蓋上。她的人立刻跌下。那兩個青衣女尼清叱一聲,兩柄劍已如驚鴻交剪般刺來。她們的劍法,彷彿和武當的「兩儀劍法」很接近,劍勢輕靈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兩柄劍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紅雪的要穴,認穴極準。她們的這一出手,顯然也準備一擊致命的。這些身在空門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紅雪有什麼深仇大恨?

  傅紅雪沒有用他的刀。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刀鞘和刀柄同時迎上這兩柄劍,竟恰巧撞在劍尖上。「格」的一聲,兩柄百煉精鋼的長劍,竟同時折斷了。剩下的半柄劍也再已把持不住,脫手飛出,「奪」的,釘在梁木上。年輕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躍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與刀柄,已又同時打在她們身上。她們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正跌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的老尼了因。

  夕陽更黯淡。

  大殿裡很暗,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臉上的輪廓,已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可是她眼睛裡那種仇恨怨毒之色,還是無論誰都能看得出的。

  她並沒有看著傅紅雪。她正看著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紅雪道:「你認得這柄刀?」

  了因咬著牙,嘎聲道:「這不是人的刀,這是柄魔刀,只有地獄中的惡鬼才能用它。」她的聲音低沉嘶啞,突然也變得像是來自地獄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還會再看見這柄刀的,現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紅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惡誓,只要再看見這柄刀,無論它在誰手裡,我都要殺了這個人。」

  傅紅雪道:「為什麼?」

  了因道:「因為就是這柄刀,毀了我的一生。」

  傅紅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當然不是。」她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道:「你這種毛頭小伙子當然不會知道老娘是誰,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來,江湖中有誰不知道?」她說的話也忽然變得十分粗俗,絕不是剛才那個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說出口來的。

  傅紅雪讓她說下去。

  了因道:「但我卻被他毀了,我甩開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著他,誰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讓我受盡別人的恥笑。」

  「你既能甩下別人,他為什麼不能甩下你?」

  這句話傅紅雪並沒有說出來。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個怎麼樣的人。對這件事,他並沒有為他的亡父覺得悔恨。若換了他,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心裡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坦然,因為他已發覺他父親做的事,無論是對是錯,至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了因又說了些什麼話,他已不願再聽。他只想問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個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還是在梅花庵裡?」

  了因笑道:「我當然是在外面,我早發誓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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