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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盛存孝終於接道:「某人第二次成親之後,生怕他母親再……唉,於是便對他妻子時刻留意,處處保護。但無論怎麼樣的體貼與關心,也總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婦……滿意的,他第二個妻子,也日漸憔悴了。」

  他這「滿意」兩字用的可說極是「謹慎」,但「藍鳳」柳棲梧、「翠燕」易明等少女聽了,卻又不禁羞紅了臉。

  孫小嬌恨聲道:「只怕某人對他妻子,只不過像保護貨物一般保護著而已,決不會對她體貼關心,你說是麼?」

  她究竟是已婚婦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體貼關心,縱然有些地方不「滿意」,也不致日漸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長嘆道:「不錯,某人身懷殘疾,自卑自愧,總是不敢對他妻子親近,只是遠遠地保護著她。如此過了兩年,倒也平安無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天的仇家,大舉來犯,雙方立時展開死戰。某人那媳婦亦是武林名家之後,武功頗不平常,掌中雙股鴛鴦劍施展開來,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來犯,媳婦也不能坐視,手提雙股鴛鴦劍,與仇家的一個少年子弟血戰起來。某人雖然在擔心他媳婦與人交手經驗不夠,但自身已被對方兩人纏住,一時之間,自是無法照顧他人。他天賦雖差,但勤能補拙,這時武功已頗具火候,只是劍法惟以沉穩見長,談不上『狠、準、辛、捷』四字。而對方的武功,卻是以剽悍潑辣見稱,在此般情況下,某人應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過只能保持不敗而已。

  「幸好這時某人的盟友已趕來,他那仇家不但行跡飄忽,而且行事奇怪,一擊不中,立時全身而退。但這時某人卻也突然發覺,他的妻子竟已在惡戰中失蹤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時前往尋找。他不敢驚動別人,只因他得知他母親對這媳婦已有嫌棄之心,若是知道媳婦失蹤,定不准別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終是有限,他過了半個多時辰後,方自尋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

  說到這裡,他面色更是悲愴沉痛,連語聲都已顫抖起來,似是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著他的心。過了半晌,他方自緩緩接著說了下去:「那時月光滿天,滿林月影浮動,落花繽紛……而那桃花林中,卻傳出了一陣陣……一陣陣銷魂之聲。某人雖非君子,亦非小人,聽到這聲音,立時頓住了腳步,方待轉身離開,而那林中的銷魂呻吟,已變成了呼喚。」

  他說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語聲神情間卻充滿悲憤。

  ***

  少女們雖因他所敘之事而臉泛羞紅,卻又不禁被他神情語氣所驚,相顧之間,俱皆愕然失色。

  但聞盛存孝一字字恨聲道:「這呼喚一人某人之耳,他便已發覺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發。而他妻子口中呢聲呼喚著的,正是那仇家少年的名字。」

  眾人一聽之下,又不覺失聲驚呼,每一人本都對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這同情之心卻不覺俱都轉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語聲已顫抖:「某人驚駭悲怒之下,霍然轉身,便待衝入桃花林,但衝了幾步,那悲憤之情卻又不禁化做自責之心。他想到這件事的發生,本是他自己鑄下的大錯,他妻子雖然不對,但他自己也並非完全沒有責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軟了下去,立時沒有了衝進去的勇氣,竟倒在一株桃花樹下,再也難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頓住了語聲。廳堂內一片死寂,眾人心頭俱是十分沉重。

  過了良久,孫小嬌方自長嘆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雖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實還在他妻子之上。」

  水靈光幽幽嘆道:「而他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為別人著想,如此寬大而仁慈的心腸,還有誰能及得上?」

  易明悄悄抹了抹淚痕,啞咽著道:「後來怎樣?」

  盛存孝緩緩道:「他心身雖已跌倒,但目光卻在無意中瞧見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這一瞧之下,他又駭得呆了。原來他妻子口中呼喚的雖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此刻正與他妻子……糾……糾纏的,卻非那少年……」

  眾人齊出意外,脫口道:「那是誰?」

  盛存孝道:「與他妻子糾纏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聲名極響,但卻以風流著名的江湖奇人。某人年紀雖不大,聲名地位,更難與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時卻在無意中見過那奇人一面,印象極是深刻,是以雖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過,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誰。那時他心中之驚奇駭異,更是無法形容。他實在不懂那仇家少年怎會變作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這其間究竟存有什麼曲折離奇的變化,一時間,竟呆住了。等他定過神來,那奇人卻似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竟突然離去,那身法之快,豈是人所能及。某人那時之心境,實是混雜著悲憤、自疚、驚奇、詫異,成千成百種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只見他妻子已似昏迷在地,又似睡著了,襯著滿地桃花,那睡態……唉!某人心中愛恨交迸,突然衝了進去……」

  易明嘶聲驚呼道:「他……他可是將他妻子殺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時他實有一刀將他妻子殺卻之心,但……但那知他那妻子卻在夢囈中叫出了他的名字。這一聲呼喚雖輕,但在他聽來,卻有如轟雷擊頂。這時,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還是有著深情,只是……他太無能,他太無用,他委實錯怪了他的妻子。」

  這鐵漢越說聲調越高,突然一掌,重重擊在桌子上,碎了的瓷杯,俱全割入他手掌之中,他手掌立時滿流鮮血。

  但他絲毫不覺疼痛,只是長嘆一聲,黯然垂首,緩緩道:「那時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滿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時失足,他為何不能原諒?於是他不發一言,將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將此事向別人提起。」

  ***

  眾人俱不禁為之唏噓感嘆,少女們已淒然落淚,水靈光更是泣不成聲,只因她已聽出了此事的究竟。

  孫小嬌流淚道:「這……這某人倒也不愧是條男子漢……」

  易明抽泣道:「完了麼?」

  盛存孝亦是熱淚盈眶,道:「往事已矣,我本也要將此事永遠藏埋心底,那知,過了幾個月,我才發覺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說到最後,他終於還是說漏了嘴,說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覺為之一震,倏然頓住了語聲。其實他縱然不說,別人心裡又何嘗沒有猜到,目光早已帶著無限的憐憫與同情,投注在他身上。

  盛存孝雙目四望,淒然笑道:「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誰,在下不用再說,各位想必也知道了。」

  眾人長嘆一聲,垂下頭去,不忍去瞧他淒痛的神色,惟有朱藻端坐不動,面色亦是沉痛已極。

  易明突然道:「但……但這又與水姐姐有何關係?」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誰?」

  易明怔了一怔,搖頭道:「不知……」

  盛存孝流淚道:「我那妻子,便是水靈光的母親,她那時肚中所懷的身孕,便是水靈光這……這孩子。」

  水靈光身子搖了兩搖,猝然昏了過去。

  易明痛哭著扶起了她。

  孫小嬌道:「但這……這又與朱……」轉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麼,駭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見朱藻雙目竟已血紅,身子不住顫抖,神情當真怕人已極。孫小嬌身子一震,倏然頓住語聲。

  盛存孝卻已一字字道:「不錯,那奇人便是夜帝。水靈光與朱藻本是血親兄妹,是以萬萬不能成婚。」

  眾人雖然早已猜到這事實,但此刻聽他說出口來,心神仍不禁為之震動,孫小嬌雙目一閉,似也將昏過去。

  突聽朱藻仰天長嘯一聲,嘯聲有若龍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了一陣陣波動。長嘯未絕,朱藻雙肩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見他吉服上的金條在夜色中閃了兩閃,便已瞧不見了。

  雲鏗要想追趕,已是不及,惟有連連頓足長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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