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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一個已經達到巔峰的劍客,又怎麼會對一雙平凡勞苦的夫婦出手?

  沒有人看見這對夫婦是怎麼死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更沒有人能懂得致命這一劍是怎樣精確可怕。

  所以有很多人都在問小方。

  「他們是誰?你是誰?你是不是認得他們?」

  小方本來也有很多事想問這些人的,卻沒有問。因為他忽然又發現一件奇怪的事,他忽然發現這個本來坐在獨輪車上,抱著女兒的婦人,彷彿也似曾相識。

  兩個沒有根的人,在酒後微醺時,在寂寞失意時,在很想找個人傾訴自己的感觸時,偶然間相聚又分手。

  過了很久之後,他們又在偶然間相遇,彼此間都覺得似曾相識。也許只不過匆匆一瞥,也許互相淡淡的一笑,然後又分手,因為他們情願將昔日那一點淡淡的情懷留在心底。

  一點淡淡的感情,一點淡淡的哀傷,多麼瀟灑,多麼美麗。

  但是小方現在卻絕對沒有這種感情。並不是因為這個他覺得似曾相識的女人已經死了,而是因為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那種微妙的情愫。

  他已經完全想不起這個女人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的。就如同他也想不起剛才那個騎著青騾走過的少女是誰了。

  可是就在他已準備不再去想的時候,他忽然想了起來。

  因為他忽然看到了這個女人的腳。

  在男女之間的關係中,「腳」絕不能算是重要的一環。但卻有很多男人都很注意女人的腳。

  其實小方並沒有看見這個女人的腳,只不過看見她腳上穿的鞋子。

  她穿的衣裳很樸素很平凡。一件用廉價花布做成的短襖,一條剛好可以蓋住腳的青布長裙。

  現在她已倒在地上,所以她的腳才露了出來。

  她腳上穿的是雙靴子,很精緻很小巧的靴子。只要是略有江湖經驗的人,就可以看出這種靴子裡有一塊三角形的鋼鐵,藏在靴子的尖端。

  這種靴子就叫做「劍靴」。就好像藏在袖中的箭一樣,這種靴子也是種致命的武器。

  穿這種靴的女人,通常都練過連環鴛鴦飛腳一類武功。

  小方忽然想起這個女人就是那天在那糕餅店裡,忽然飛起一腳踢碎那年輕夥計咽喉的辮子姑娘。

  雖然她今天沒有梳辮子,裝束打扮都比那天看來老氣得多。

  小方卻還是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

  ——所以這對夫妻絕對不是從江南來的,是班察巴那派來的。

  ——他們當然不是真的夫妻,只不過想利用這種形式來掩護自己的行動而已。

  ——一對從異鄉來的年輕夫妻,帶著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這種形式無疑是種最好的掩護。

  ——他們這種人的行動任務,通常都是要殺人的。

  這幾點都是毋庸置疑的,問題是:

  ——他們要殺的人是誰?

  ——如果他們要殺的是小方,他們剛才為什麼不出手?

  ——他們剛才明明已經有很好的機會。像他們這種受過嚴格而良好訓練的殺手,應該知道良機一失永不再來。

  這問題最好的答案是:

  ——他們要殺的不是小方。當然絕對不是小方,因為班察巴那雖然不是小方的朋友,也不是小方的仇敵,絕對不是。

  ——那麼他們要殺的是誰?殺他們的是誰?

  ——他們都是班察巴那秘密訓練出來的殺手,不到萬不得已時,班察巴那絕不會派他們出來殺人的。

  ——所以他們這次任務無異是絕對機密,絕對必要的。他們要殺的無異是班察巴那一定要置諸死地的人。

  ——班察巴那的朋友雖然不多,但仇敵也不多。在這麼樣一個雖然繁榮卻極平凡的邊陲小鎮,怎麼會有他不惜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來刺殺的人?

  ——這個人是誰?

  更重要的一個問題是:

  ——在這個雖然繁榮卻極平凡的小鎮裡,怎麼會有這種能對班察巴那屬下,久經訓練的殺手一劍刺殺於道旁的劍客?

  寒夜,逆旅,孤燈。

  燈下有酒。濁酒,未飲的酒。小方在燈下。

  還有很多問題要去想。很多他應該必須去想的問題,可是他沒有去想。

  他想的是一件和這問題完全沒有關係的事,一個和這些問題完全沒有關連的人。

  他正在想的是那個最多只不過有十六七歲,穿著件青布短棉襖,騎著匹青騾從他對面走過去的單身女孩子。

  那個彷彿覺得似曾相識,卻又好像從未見過的女孩子。

  他確信自己絕對不會看錯。

  那個女孩子絕對沒有跟他有過一點關係,一點舊情。但是他偏偏忽然想到。

  他雖然很想去想其他一些值得他去想的事,但是他想到的卻偏偏總是那個側坐在青騾上,那個風姿極美,彷彿在笑,又彷彿沒有笑的女孩子。

  ——笑什麼呢?

  是笑了還是沒有笑?如果是笑,為什麼要笑?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為什麼要對一個陌生的男人笑?如果不是笑,一個年輕女孩子,為什麼要對一個陌生的男人似笑而非笑?

  如果他們真的相識,她為什麼笑了又不笑?不笑而又笑?

  寒夜已將盡,昏燈已將殘。濁酒已盡,沉睡的旅人已將醒,未睡的旅人早已該睡。

  小方已倦。

  「波」的一聲響,輕輕、輕輕的一聲響,燈花散,燈滅了。

  天燈還沒有燒起,天還沒有亮。寒冷孤獨,寂寞窄小,污濁廉價的逆旅斗室,忽然變得更寒冷更黑暗。

  小方躺在黑暗處,躺在冰冷的床上,忽然聽到一聲響。輕輕、輕輕的一聲響,就像是燈殘燈滅時那麼輕的一聲響。

  他沒有聽見別的聲音,他什麼都看不見。但是,他身上每一個有感覺的地方,每一塊有感覺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覺的神經都忽然抽緊。

  因為他忽然感覺到一股殺氣。

  殺氣是抓不住、摸不到、聽不見也看不見的。只有殺人無數的人和殺人無算的利器才會有這種殺氣。

  只有殺人無數的人帶著這種殺人無數的利器,要殺人時才會有這種殺氣。

  只有小方這種人才會感到這種殺氣。他全身的肌肉雖然都已抽緊,但是他一下子就從那一張冰冷堅硬的木板床上躍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鯉魚在黃河中打挺般躍起時,他才看見了那一道本來可將他刺殺在床上的劍光。

  如果他不是小方。

  如果他未曾有過那些可怕而又可貴的經驗。

  如果他沒有感覺到那股殺氣。

  那麼他一定也會像那被人刺殺在道旁的年輕夫妻一樣,現在也已經被刺在床上。

  劍光一閃,劍聲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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