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大地飛鷹 | 上頁 下頁
九六


  ▼第三十三章 暗夜刺客

  遠山的積雪仍未融化,道路上卻已泥濘滿途。前面雖然已有市鎮在望,天色卻已很暗了。

  一個看來雖不健壯卻很有力氣的年輕人,推著輛獨輪車在前面走。車上一邊坐著他的妻子和女兒,一邊堆著破舊的箱籠包袱。妻子看著在泥濘中艱苦推車的丈夫,眼中充滿著柔情與憐惜。

  這種獨輪車在這裡很少見。這對夫妻無疑是從遠方來的,很可能就是從江南來的。想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用自己的勞力換取新的生活。

  他們還年輕,他們不怕吃苦,他們還有年輕人獨有的理想和抱負。

  小方騎著馬從後面趕過他們時,剛巧聽見妻子在問丈夫:「阿儂要息一息?」

  「唔沒關係。」

  丈夫關心的並不是自己,只問他妻子:「儂格仔著了唔沒?」

  他們說的正是地道的江南鄉白。鄉音入耳,小方心裡立刻充滿了溫暖。

  他幾乎忍不住要停下來,問問他們江南的消息,問問他們是不是需要幫助?

  但他沒有停下來。他心裡忽然有一種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這對夫妻說不定也是呂三屬下的殺手,丈夫的獨輪車把裡很可能藏著致命的兵刃,妻子抱著女兒的手裡也很可能隨時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來,將他射殺在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會有這種想法,無論看見什麼人都要提防一著。

  小方本來絕不是這種人。但是經過那麼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後,他已不能不特別小心謹慎。

  所以他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他只想喝一杯能夠解渴卻不會醉的青稞酒。

  這個市鎮是個極繁榮的市鎮。小方到達這市鎮時已經是萬家燈火。

  入鎮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鋪。是他看見的第一家酒鋪,也是每個要入鎮的人必經之處。

  兩杯淡淡的青稞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覺得自己剛才那種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對夫妻真是呂三派來刺殺他的人,剛才已經有很好的機會出手。

  小方忽然覺得有點後悔了。在這個遠離故鄉千里的地方,能遇見一個從故鄉來的人絕不是件容易事。

  他選擇這家小酒鋪,也許就因為他想在這裡等他們來。縱然聽不到故鄉的消息,能聽一聽鄉音也是好的。

  他沒有等到他們。

  這條路根本沒有岔路。那對夫妻明明是往這市鎮來的。他們走得雖然很慢,可是小方計算腳程,他們早已該入鎮了。

  但是他們一直沒有來。

  身在異鄉為異客,對故鄉人總難免有種除了浪子外別人絕對無法瞭解的微妙感情。

  小方雖不認得那對夫妻,卻已經在為他們擔心了。

  ——他們為什麼還沒有到?是不是有了什麼意外?

  ——是不是因為那個已經跋涉過千山萬水的丈夫終於不支倒下?還是因為那個可愛的小女兒有了急病?小方決定再等片刻,如果他們還不來,就沿著來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個時辰,卻還是沒有看見他們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經很少了,因為平常人在這種時候已經很難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遠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沒有看見那對夫妻。卻看見了一個單身的女子,騎著匹青騾迎面而來。

  天色雖然已暗,他還是可以看得出這女人不但很年輕漂亮,而且風姿極美。

  她看來最多也只不過十六七歲。穿著件青布短棉襖,側著身子坐在鞍上。用一隻手牽著韁繩,一隻手攏住頭髮。看見小方時,彷彿笑了笑,又彷彿沒有笑。

  一匹馬一條騾很快就交錯而過。小方並沒有看得十分清楚,卻覺得這個女孩子彷彿見過,又偏偏記不清是在哪裡見過。

  ——她不是波娃,不是蘇蘇,不是「陽光」,也不是曾在江南和小方有過一段舊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誰呢?小方沒有再去想,也沒有特別關心。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本來就時常會遇到一些似曾相識的女人。

  倦鳥已入林,旅人已投宿。這條本來已經很安靜的道路卻忽然不安靜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騷動的人聲傳過來,其中彷彿還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見路旁有燈光閃動,也可以聽見有人用充滿驚慌恐懼與憤怒的聲音說道:「誰這麼狠心?是誰?」

  人聲嘈雜,說話的不止一個。小方並沒有聽清楚他們說的是什麼。

  但是他心裡已經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彷彿已經看到那對從江南來的年輕夫妻倒在血泊中。

  這次他的預感沒有錯。

  那對夫妻果然已經倒了下去,倒在路旁。身體四肢雖然還沒有完全冷透,呼吸心跳卻早已停止了。

  路旁停著一輛驢車,兩匹瘦馬。六七個遲歸的旅人圍在他們的屍體旁。他們的小女兒已經被其中一個好心人抱起來,用一塊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

  她哭,只不過因為受了驚嚇,並不是因為悲傷的緣故。因為她還太小,還不懂得生離死別的悲痛,還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經遭了毒手。所以現在只要用一塊冰糖就可以讓她不哭了。

  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後,她只要再想起這件事,半夜裡都會哭醒的。

  那時就算將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也沒有法子讓她不哭。

  ——一個人如果「無知」,就沒有痛苦,沒有悲哀。

  ——但是「無知」的本身豈非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與悲哀。

  地上沒有血,他們的屍體上也沒有。誰也不知道這對年輕的夫婦怎麼會忽然倒斃在路旁。

  直到小方分開人叢走進去,借過一個人手裡提著的燈籠,才看見他們胸口衣襟上的一點血跡。

  致命的傷口就在他們的心口上。是劍鋒刺出的傷口,一刺就已致命。這一劍不但刺得乾淨利落,而且準確有效。

  但是血流得並不多,傷口也不深。

  ——一劍刺出,算準了必可致命,就絕不再多用一分力氣。

  這是多麼精確的劍法,多麼可怕。

  小方忽然想起了傳說中的兩位奇人「西門吹雪」和「中原一點紅。」

  「中原一點紅」是楚留香那個時代的人。是那個時候最可怕的刺客,也是那個時代最可怕的劍客。「殺人不見血,劍下一點紅」。

  他一劍刺出絕不肯多用一分力氣,但卻絕對準確有效。

  西門吹雪是陸小鳳尊敬的朋友,也是陸小鳳最畏懼的高手。

  能夠讓陸小鳳尊敬畏懼都不容易。有很多人都認為西門吹雪的劍術已經超越了中原一點紅,已經到達劍術的巔峰,到達了「無人、無我、無情、無劍」的最高境界。只有到達了這種境界的人,才能將劍上的力量控制得如此精確。

  可是能夠到達這種境界的人,絕對不多。到達這種境界後,也就絕對不肯隨便殺人了。

  如果你不配讓他拔劍,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絕不肯傷你毫髮。

  這次殺人的是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