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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連血都已冷透乾透,哪裡還有淚?

  小方看著酒已被喝乾的空杯,只覺得自己這個人也像是這個空杯一樣,什麼都沒有了。

  班察巴那說的絕對都是事實。雖然他說的一次比一次殘酷,但事實卻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跟你一樣,都為父母、妻子、朋友、親人,都要忍受生離死別的痛苦!」

  班察巴那道:「只不過有些人能撐得下去,有些人撐不下去而已。」

  他凝視小方,眼中忽然也露出和呂三提起「噶爾渡金魚」時同樣熾熱的表情!

  「一個人如果要達到某一個目標,想做到他想做的事,就得撐下去。」

  他說:「不管要他忍受多大的痛苦,不管要他犧牲什麼,他都得撐下去的。」

  ——他的目標是什麼?他想做的是什麼事?

  小方沒有問這些,他只問班察巴那:「你能不能撐得下去?」

  「我能。」班察巴那說話的口氣,就像是用利刃截斷銅釘。

  「我一定要撐下去!」

  他說:「跟著我的那些人,也一定要陪我撐下去。但是你……」

  他忽然問小方:「你為什麼還不回江南?」

  小方的心又開始刺痛,這次是被班察巴那刺傷的。

  「你為什麼要我回江南?」

  他反問:「你認為我沒法子陪你撐下去?」

  班察巴那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淡淡的說:「你是個好人,所以你應該回江南。」

  他不讓小方再問:「為什麼?」

  他的聲音冷淡如冰雪融化成的泉水。

  「因為江南也是個好地方。一個人生長在多水多情的江南,總是比較溫柔多情些!」

  他冷冷的說:「這裡卻是一片無情的大地。這裡的人比你想像中還更冷酷無情。這裡的生活你永遠都無法適應的。這裡也不再有你值得留戀的地方。」

  他又問小方:「你為什麼不回去?」

  窗外風聲呼嘯。

  江南沒有這樣的風。這種風刮在身上,就好像是刀割一樣。

  班察巴那說的話,也像是這種風。

  小方的眼睛彷彿被風砂吹得張不開了,但是他卻忽然站了起來。

  他盡量讓自己站得筆直。

  「我回去。」

  他說:「我當然是要回去。」

  小方佩劍走出去時,加答已備好馬在等他。劍是他自己的「魔眼」,馬是他自己的「赤犬」。

  他所失去的,現在又已重新得回。

  他帶著這柄劍,騎著這匹馬,來到這地方。現在他又將佩劍策馬而返。

  這一片大地雖然冷酷無情,但是他還活著。他是不是應該很愉快滿足?是不是真的已得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又有誰知道他真正失去的是什麼?

  加答將韁繩交到他手裡,默默的看著他,彷彿有很多話要說,卻只說了一句話,三個字。

  「你瘦了。」他說。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瘦了!」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開口。說完了這句話,小方就躍上了馬鞍。

  夜色已臨,風更急,大地一片黑暗。

  他躍上了馬鞍時,加答的人已經消失在黑暗裡。只剩下了一個淡淡的背影,看來彷彿又衰弱又疲倦。

  他很想告訴加答:「你也瘦了。」

  但是這時候「赤犬」已長嘶揚蹄,衝入了無邊無際的疾風和夜色裡。

  它的嘶聲中彷彿充滿了歡愉。它雖然是匹好馬,畢竟只不過是一匹馬,還不能瞭解人間的寂寞孤獨,悲傷愁苦。

  但它雖然只不過是一匹馬,卻還是沒有忘記舊主對它的恩情。

  「想不到你居然還認得我。」

  小方伏下身,緊緊抱住了馬頭。不管怎麼樣,他在這世界上畢竟還有一個朋友,永不相棄的朋友。

  ——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就算是一匹馬又何妨?

  江南仍遙遠,遙遠如夢。漫漫的長夜剛開始。這時連那一點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遠方卻已有一點星光亮起。

  大地雖無情,星光卻溫柔而明亮。

  江南的星光也是這樣子的。

  ——你是個好人,但是你太軟弱。像你這種人,對我根本沒有用。

  ——現在你對呂三都沒有用了,他隨時都可以除去你。我也不必再費力保護一個沒有用的人,所以你最好走。

  這些話,班察巴那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小方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是什麼份量。

  班察巴那一直對他不錯。從他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知道他們絕不會成為朋友。班察巴那從未將他當作朋友。

  因為班察巴那根本就看不起他。

  除了卜鷹外,班察巴那這一生中很可能從未將別人看在眼裡。

  ——卜鷹,你在哪裡?

  長亭復短亭,何處是歸程?

  江南猶遠在萬水千山之外。但是小方並沒有急著趕路,他並不想趕到江南去留春住。

  ——回去了又如何?春天又有誰能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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