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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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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疼極了的時候,什麼力氣都可以用出來了,何況燕沖霄本來就有一飛沖霄的輕功,所以他這一竄,速度一直不減。握刀的人卻覺得這一刀已經刺得夠深了,所以身子已經開始往下落。一個上竄之勢不減,一個已在下墜,刀把猶在手,隱沒有刀鋒,立刻出現,隨著握刀的人下墜而出現。於是鮮血就忽然從刀鋒出沒處花雨般洒了出來,燕沖霄死不瞑目。他永遠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個高不及三尺,直徑不及半尺的馬桶裡。他更想不到致於他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這一生最大的一個弱點上。 呂慎和呂密是兄弟,他們練的功夫是掛劈鐵掌、開山鐵斧這一類的外門硬功,可是他們的心思卻綿密細緻如抽絲。他們是第二組的人,可是在江湖中,他們已經是第一流的好手。他們聽風辨位,辨出了一組箭射出的方向,閃避過這一遭箭雨後,他們立刻就乘隙飛撲到這裡。 這裡是個廚房,依照它的位置和方向推測,應該就是「盛記」的廚房。「盛記」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大,人手用得很多,人都要吃飯,他們的廚房當然很大,鍋灶當然也很大。可是現在「盛記」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連一個人都沒有,廚房裡的大灶卻還有火,灶火還燒得很旺,兩個灶口上,一邊一個大鐵鍋,一邊一個大蒸籠─一個可以藏住一個人的鐵鍋,和一個可以藏住一個人的大蒸籠。呂氏兄弟對望一眼,眼角有笑,冷笑。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兄弟已經到了大灶前,一個人用左手掀大鍋蓋,一個人用右手提蒸籠的籠蓋。 他們兄弟的掌力,一個練的是右手,一個練的左手。左手提鍋蓋,掌力在右手,鍋蓋一起,右掌痛擊,一擊斃命。不管藏在鍋裡的是什麼人都一樣。左掌擊下時,籠中人的命運當然也一樣。唯一遺憾的是,他們這一掌竟沒擊下去,因為鍋裡沒有人,籠中也沒有。人呢?呂氏兄弟忽然慘呼如狼嚎,大灶裡的火焰中,忽然刺出了兩根通紅的鐵條,忽然間就已插入了他們的小肚子裡。 這兩根鐵條無聲無息的刺出,直到刺入他們的小腹後,才發出「嗤」的一聲響。一響之後,忽然又無聲無息。聽見這一聲響,呂氏兄弟才低下頭,眼中立刻湧滿了說不出的驚恐懼怕之色。他們赫然發現他們的肚子上在冒煙,而且還發出了一陣陣毛燎火焦的惡臭。他們忍不住開始嘔吐。嘔吐並不是太壞的事,只有活人才會嘔吐,只可惜一開始嘔吐,忽然間就吐不出了。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嘔吐的死人?你有沒有看見過死人嘔吐?大灶忽然崩裂,兩個黑衣人在燃燒的火焰中翻飛而起,就好像剛從地獄中竄出來的一樣,黑衣上還帶著一點一點閃動的火花。 燈籠是用一種透明的桑皮紙糊成的,高高的掛在一排高檐下,輕飄飄的隨風飄動。如果說有人能夠藏在這麼樣一個燈籠裡,有誰會相信?誰能一直輕飄飄的懸掛在高檐下,隨著燈籠不停的搖晃?誰能把自己縮成一團,塞在這麼樣一個酒罈般大小的燈籠裡?這根本不是可能的事。何況燈籠是透明的,就算有一精靈般的人能夠把自己的身子如意縮小塞進燈籠懸掛在高簷,外面還是可能看得見。 所以慕容門下第三組中戰績最輝煌的虎丘五傑到了這裡,戒備之心也減弱了。因為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大行家,還不知道江湖中隨時都會有一些不可能的事發生,因為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人、事、物。有一種用很奇秘的方法製成的桑皮紙,其中甚至還混合著一些很珍貴的汞,這種紙就是從外面絕對看不到裡面的,裡面卻可以看見外面。有一種人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自己懸掛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裡,把自己的肌肉骨骼縮小到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這些人忍受痛苦和飢餓的耐力,幾乎也已到了人類的極限。 虎丘五傑不能了解這些人的耐力,所以他們就死定了。就在他們心情最放鬆的一瞬間,燈籠裡已經有人破紙而出,人手一刀,刀光閃動,動如電擊,在刀光一閃間就已操刀割下了他們的頭顱。這些人割頭的動作雖然沒有那個紅衣小兒那樣快,可是已經夠快了。被他們割下的頭顱落地時,有的眼睛還在眨動,有的眼中還帶著鮮明的恐懼之色,有的舌頭剛吐出來,還來不及縮回去,有人身上的肌肉還在不停顫動。 那種顫動,居然還帶著一種非常美的韻律,看來竟有些像是一個處女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擁抱時那種震顫一樣。在這種顫動下,處女很快就會變成不是處女,活人也很快就會變成死人了。為什麼生命中動得最美的一些韻律,總是不能久長? 每一個有人住的地方都有棺材鋪,就正如那地方一定有房屋一樣。有人活,就有人死,人活著要住房屋。死人就要進棺材。一個地方的房屋大不大,要看這個地方的人活得好不好。一戶人家裡的床鋪大不大,就不一定要看這一家的男女主人是不是很恩愛了。因為恩愛的比例和床鋪的大小,並沒有十分絕對的關係,有時候夫妻越恩愛,床鋪反而越小。可是一個地方的棺材鋪大不大,就一定要看這個地方死的人多不多了。 這個小鎮上死的人雖然還不夠多,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還不夠多。所以小鎮上這家棺材鋪裡,除了賣棺材之外,還經營一些副業。賣一點香燭錫箔紙錢庫銀,為死人修整一下門面,準備一些壽衣,替一些大字不識幾個的紳士們,寫幾幅並不太通順的輓聯,偶而甚至穿起道衣拿起法器來作一場法事,畫幾張符咒。如果運氣好的話,而且剛好有這檔子買主,一個死人身上還有很多東西都可以賺錢的,有時候甚至連毛髮牙齒都可換一點散碎銀子,可是他們最大的一宗生意,還是紙紮。 一個有錢人死了,他的子孫們生怕他到了陰世後不再有陽世的享受,不再有那些華美的居室器用車馬奴僕,所以就用紙粘紮成一些紙屋紙器紙人紙馬來焚化給他,讓他在陰間也可以有同樣的享受。這只不過是後人對逝去的父母叔伯祖先所表示的一點孝思而已,不管他們所祭把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到都一樣要做的,孝順的人固然要做,不孝的人有時反而做得更好。所以棺材店的生意就來了。 棺材店給人的感覺總是不會很愉快的,在棺材店做事的人,整天面對著一口口棺材,心情怎麼會愉快得起來?棺材店的老闆見到有客人上門,就算明知有錢可賺,也不能露出一點高興的樣子,上門來的顧客,都是家裡剛死了人的,如果你鮮蹦活跳,滿臉堆笑的迎上去,你說像不像話?來買棺材的人,就算明知死人一入土,就有鉅萬遺產可以得,心裡就算高興得要命,也要先把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才對。在棺材店裡,笑,是不能存在的。可是現在卻有一個人笑瞇瞇的進來了。這個人叫程凍。 程凍今年雖然只有四十七,可是三十年前就以成名,成名之早,江湖少見。可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在三十年前他成名的一戰之後,他的心和他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都已冷凍起來了。一個人成名的一戰,通常也是他傷心的一戰,一戰功成,心傷如死,在他以後活著的日子裡,有時甚至希望在那一戰裡死的不是他的仇敵而是他。所以程凍早就不會笑了,可是他的臉看來卻好像終年都在笑,甚至連他睡著了的時候都好像在笑,因為他臉上有一道永生都無法消除的笑痕。一刀留下的笑痕。笑痕也如刀。所以他雖然終年都在笑,可是他也終年都在殺人。江湖中大多數人只要見到他的笑臉,刀光猶未見,就已魂飛魄散了。 有程凍的地方,就有郭溫,兩個人形影不離,天涯結伴,二十年來,從未失手。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已經走進了這家棺材店,郭溫手裡的一個火摺子,燈火閃動明滅,照著後院天棚裡五口已經做好上漆直立放著的棺材,兩口還沒有完工的白木,三間紙紮的房子、四五個紙紮的紙人「二百五」。 黑暗中驚叱慘叫之聲不絕,也不知有多少同伴已落入對方的陷阱埋伏。這個棺材店更是個殺人的好地方,對方將會埋伏在哪裡?程凍和郭溫很快的交換了個眼色,眼角的餘光,已盯在那三口直立的棺材上。兩口白大棺尚未完工,棺蓋還斜倚在棺木上,棺中空無一物,紙紮的芻人房舍,下面用竹支架著,也沒有人能懸空藏進去。 這裡如果有埋伏,無疑就在這三口直立著的棺材裡。這兩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手上已蓄勁作勢,準備發動他們致命的一擊。可是等到他們開始行動時,攻擊的對象卻是那些紙紮的房舍騾馬人物。他們對這一擊顯然極有把握。經過那麼精心設計的埋伏,絕不會設在任何人都能想像得到的地方,經過那麼精心挑選過的死士,當然有能力藏身在任何人都無法藏身的地方。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如果不是這種埋伏,怎麼能對付他們這種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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