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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程凍用刀,四尺二寸精鋼百練的緬鐵軟刀,平時繞腰兩匝,用時一抽,迎風而挺,一招「橫掃千軍」,十人折腰而死。郭溫也用刀,練子掃刀,刀長二尺八寸,練子長短由心,有時候還可以作飛刀使,刀刃破空,取人首級於百步外。雖帶鏈子,用的卻是剛勁。雙刀齊飛,剛柔並用,在江湖中,這幾乎已經是一種所向無敵的絕技。在他們雙刀齊展「橫掃千軍」時,幾乎沒有人能在他們刀下全身而退。這一次也不例外。刀光飛舞,紙屑紛飛。

  可是只有紙屑,沒有血肉,他們攻擊的對象,只不過是些紙紮而已,埋伏並不在。埋伏在哪裡?程凍和郭溫一刀掃出,心已往下沉。心可以沉,也可以死,人卻不可以。心死只不過悲傷麻木而已,還可復甦,生死之間,卻別無選擇的餘地,也絕無第二次機會。這一點他們都明白,只要是曾經面對過死亡的人都明白。也只有這種人才能明白。真正面對死亡的那一刻,一個人心裡是什麼感覺是一片空白?還是一片空明?是驚駭恐懼?還是絕對冷靜?我可以保證,那絕不是未曾經歷過這種事的人們所想像得到的,我想,大概也只有曾經面對過死亡的人,才敢作這樣的保證。

  程凍和郭溫的心雖然直往下沉,全身的肌肉卻已繃緊。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已將他們生命所有的潛力全都逼入他們的肌肉裡,逼入他們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裡。只有肌肉的活力,才可以產生身體的彈性推動,只有這種「動」,才能製造閃避和攻擊。避開危機,攻向另一處潛伏的危機,以攻為守。

  冷靜如已凍結的程凍,溫良如美玉的郭溫,在這一剎那間,竟忽然做出了一件他們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他們竟忽然極放肆的放聲大喝。大喝一聲,胸腔擴脹,腹部緊縮,把肺部裡積存的真氣全部壓榨出來,剛剛注入肌肉中的潛力,也在這同一瞬間迸發。這種力量使得他們的身子竟然能在一種絕不可能再有變化的情況下,從一個絕不可能的方向,用一種絕不可能的速度翻身回竄。刀光閃動,赫然又是一招橫掃千軍。三口嶄新的上好棺材也在刀光下碎裂。這一次應該是絕對不會失手的。

  他們的眼中滿佈紅絲,就像是兩個渴血的殭屍,渴望著能見到鮮血在他們的刀下湧出。可惜這一次他們又失望了。「轟」的一聲響,雙刀同時釘入天棚的橫梁,把兩個人懸掛在半空中,像鐘擺般不停的搖晃。一次錯誤,也許還可以補救,兩次錯誤,良機永失。難道這裡根本沒有埋伏?不可能。埋伏在哪裡?不知道。

  程凍和郭溫現在只希望能借這種鐘擺般擺動的韻律,在最短的則間裡使自己的氣力恢復。只可惜他們已經沒有機會了。高手相爭,生死一瞬,只要犯了一點錯誤,已足致命。一個連續犯了兩次錯誤的人,如果還想祈求第三次機會,那已不僅是奢望,而且愚蠢。奇怪的是,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子的。因為一個人到了絕望時,思想和行為都會變得遲鈍而愚蠢,因為那種絕望的恐懼,已經像刀一樣切斷了他們敏銳的反應。

  就在這一瞬間,擺在地上的那兩口空無一物的棺材忽然飛起,棺底之下忽然飛躍出三個黑色的人影。程凍和郭溫眼看著這三條人影飛起時所帶動的寒光閃電般刺向他們的喉咽和心窩,卻已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餘力。他們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條像已經被吊在鐵鉤上的死魚,只有任憑別人的宰割。這是他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也是最後一次。「程凍冷酷謹慎,郭溫機警敏捷,兩人聯手,所向無敵,我相信他們這一生中一定從未有過那種絕望的感覺。」長者嘆息。「我相信他們以後也不會再有那種感覺了。」少年說:「死人是沒有感覺的。」

  「所以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就應該好好利用他的思想和感覺,永遠不要把自己像條死魚般吊在那裡任人宰割。」

  「是的。」少年很嚴肅的說:「這一點我一定會特別小心。」他的神情不但嚴肅而且恭謹,因為他知道長者對他說的並不是老生常談,而是個極為沉痛的教訓。

  長者又問他:「現在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等到燈火再亮起時,那位慕容公子帶去的人還會剩下幾個?」

  「剩下的當然不多。」

  「柳明秋一去之後就全無消息,慕容既不問他是否得手,也不去查明他的生死下落,就貿然帶著一批人去赴約,而且居然是堂堂皇皇的走進那個根本一無所知的死鎮。」少年的聲音裡充滿憤怒:「我認為這種做法不但愚蠢,而且可惡。誰也沒有權力要別人陪他去送死。」

  「你當然會認為這種做法可惡,我在你這種年紀的時候,也會這樣想的。」

  「現在呢?」少年問長者:「現在你怎麼想?」長者沉思,然後反問:「你還記不記得他們這次行動被稱為什麼行動?」少年當然記得,用「飛蛾」作為行動的代號,實在很荒謬。可是荒謬的事,卻又偏偏會讓人很難忘記。

  「飛蛾行動。」少年仿佛變色:「難道他們這次行動目的,就像是飛蛾撲火一樣,本來就是要去送死的。」長者微笑。微笑有時候只不過是一個人在心情愉快時所表現出的行為,有時候也可以作一種回答。對一個自己不願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問題所作的回答。少年也在沉思。似乎也沒有期待長者回答他這個問題。別人不願回答的問題,通常都只有自己思索。用這種問題去問別人,通常都只不過是自己思索中的一個環節而已。

  「我明白了。」少年忽然說:「他們這次行動根本就是要去送死的。」

  「哦?」長者淡淡地反問:「你認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多人想死?」

  「我沒有這麼想。」

  「不想死的人為什麼要去送死?」

  「他們當然另外有目的。」

  「什麼目的?」

  「他們——」

  少年忽然改口:「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他們,而是說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們是那些去送死的人,他是要那些人去送死的人。」少年拚命想把自己的意思解釋得更清楚:「他要他們去送死,只因為他另有目的,那些不明不白就死掉的人,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長者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後才問:「你認為是怎麼回事呢?」

  「我認為這件事從頭到尾只不過是個圈套而已。」

  「圈套?」

  「慕容帶那些人去送死,只不過要把自己先置之於死地而後生,讓別人都認為他已經死定了。」這種想法是很奇怪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可是他的師長看著他的時候,眼中卻帶著極為滿意的表情。「慕容為什麼要讓別人認為他已經死定了呢?」少年自己問自己。這種問題通常都只有自己回答。「我想過很多種理由。」少年回答自己:「我想來想去,到最後只剩了三個字。」

  「三個字?」長者問,「哪三個字?」

  「楚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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