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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柳鶴亭愕了一愕,微微一皺雙眉,卻仍悅聲道:「男子漢大丈夫,行走江湖,受些輕傷,算不了甚麼!」

  要知柳鶴亭正是寧折毋屈的剛強個性,是以見到此人如此怯懦,自然便有些不滿,只見那人雙手仍自掩住面目,便又接口道:「你且將雙手放下,讓我看看你面上的傷勢……」

  一面說話,一面已自懷中取出江湖中人身邊常備的金創之藥,口中乾咳兩聲,又道:「你若再哭,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一些輕傷……」

  哪知這滿身浴血,紫巾包頭的漢子哭聲戛然頓住,雙肩扭動了兩下,竟然突地放聲狂笑了起來!

  柳鶴亭詫異之下,頓住話聲,只聽他狂笑著道:「一些輕傷……一些輕傷……」突地鬆開雙掌:「你看看這可是一些輕傷?」

  柳鶴亭目光動處,突地再也不能轉動,一陣寒意,無比迅速地自他心底升起……

  黑暗之中,只見此人面目,竟是一團血肉模糊,除了依稀還可辨出兩個眼眶之外,五官竟已都分辨不清,鮮血猶自不住流落。

  這一段多變的時日裏,他雖已經歷過許多人的生死,他眼中也曾見過許多淒慘的事,但卻無一事令他心頭如此激動。

  因為這血肉模糊的人,此刻猶自活生生地活在他眼前。

  一陣陣帶著痛苦的呻吟,與悲哀憤怒的狂笑,此刻也猶自留在他耳邊,他縱然強自抑止著心中的悸慄與激動,卻仍然良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只聽這遭遇悲慘的大漢,狂笑著道:「如今你可滿意了麼?」

  柳鶴亭乾咳兩聲,訥訥道:「朋友……兄台……你……唉!」他長歎一聲,勉強違背著自己的良心,接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他一面說話,一面緩緩打開掌中金創之藥,但手掌顫抖,金創藥粉竟簌簌地落滿一地。

  這浴血大漢那一雙令人慄悚的眼眶中,似乎驀地閃過一陣異光,口中的狂笑,漸漸衰弱,突又慘叫一聲,掙扎著道:「我……我不行……」雙目一翻,喉頭一哽,從此再無聲息!

  柳鶴亭心頭一顫,道:「你……你怎地了?」掌中藥粉,全都落到地上,只見那人不言不動,甚至連胸膛都沒有起伏一下,柳鶴亭暗歎一聲:「罷了!」

  他心想此人既然已死,自己責任便已了,方待長身而起,直奔虎丘,但轉念一想,此人雖與自己素不相識,但他既然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好歹也得將他葬了。

  於是他緩緩俯下身去……

  「你不能及時趕到江蘇虎丘,不但永遠無法知道其中的秘密,還要將一生的幸福葬送……」

  他俯下身,又站起來,因為那張自洞房窗外飄入的紙箋上的字跡,又閃電般自他腦海升起!

  「無論如何,我也得將這具屍身放在一個隱秘的所在,不能讓他露於風雨日光之中,讓他被鳥獸踐踏!」他毅然俯下身去,目光動處,突地瞥見此人的胸膛,似乎發生了些微動彈,他心中不禁為之一動:「我真糊塗,怎不先探探他的脈息,也許他還沒有死呢?」

  焦急、疲倦、內憂、外患,交相煎迫之下的柳鶴亭,思想及行事,都不禁有了些慌亂。

  他伸出手掌,輕輕搭上這傷者的脈門,哪知——

  這奄奄一息,看來彷彿已死的傷者,僵直的手突地像閃電般一反,扣住了柳鶴亭的脈門。

  他縱是武林中的絕世頂尖高手,本也不能在一招之中,將柳鶴亭制住,只是他這一手實是大出柳鶴亭意料之外。

  柳鶴亭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寧可犧牲自己來救助的重傷垂危之人,會突地反噬自己一口,心中驚怒之下,脈門一陣麻木,已被人家扣住。

  他方待使出自己全身真力,拼命掙開,只見這卑鄙的傷者突地狂笑一聲,打自地上站起,口中喝道:「並肩子,正點子已被制住,還不快上!」

  喝聲之中,他右掌仍自緊扣柳鶴亭的脈門,左掌並指如戟,已閃電般點住了柳鶴亭前胸、脅下的「將台」、「藏血」、「乳泉」、「期門」四處大穴!

  夜濃如墨,夜風呼嘯,天候似變,四下更見陰暗!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見那本已奄奄一息的傷者,一躍而起,望著已倒在地上的柳鶴亭,雙手一抹鮮血淋漓的面目,桀桀怪笑了起來!

  他手臂動處,滿面的鮮血,又隨著他指縫流下,然而他已全無痛楚之色,只是怪笑著道:「姓柳的小子,這番你可著了大爺們的道兒了吧!」

  他抹乾了面上的血跡,便赫然露出了他可怖的面容——他面上一層皮膚,竟早已被整個揭去,驟眼望來,只如一團粉血而醜惡的肉球,唯一稍具人形的,只是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而已!

  他桀桀的怪笑,伴著呼嘯的晚風,使這靜寂的黑夜,更加添了幾分陰森恐怖。柳鶴亭扭曲著躺在地上,沒有一絲動彈,醜惡的「傷者」俯下身去,扳正了柳鶴亭的頭顱,望著他的面目,怪笑著又道:「你又怎知道大爺的臉,原本就是這樣的,這點你可連做夢也不會想到吧……哈哈,直到此刻……武林中除了你之外,真還沒有人能看到大爺們的臉哩,只可惜你也活不長久了!……」

  柳鶴亭目光直勾勾地望著這張醜惡而恐怖的面容,瞬也不瞬,因為他此刻縱要轉動一下目光,也極為困難!

  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忖道:「此人是誰?與我有何冤仇?為何要這般暗算害我?……」

  他心中突又一動,一陣悚慄,立刻泛起:「難道他便是『烏衣神魔』?」

  夜風呼嘯之中,四下突地同時響起了一陣陣的怪笑聲,由遠而近,劃空而來。

  接著,那些方才四下逃去的黑衣人影,便隨著這一陣陣怪笑,自四面陰暗的林木中,急掠而出!

  那醜惡的傷者目光一轉,指著地上的柳鶴亭怪笑著道:「你幾次三番,破壞大爺們的好事,若不是看在『頭兒』的面子,那天在沂山邊,一木谷中,已讓你和那些『黃翎黑箭』手下的漢子同歸於盡了,嘿嘿!你能活到今日,可真是你的造化!」他一面說話,雙掌一放,將柳鶴亭的頭顱,砰地在地上一撞,四面的「烏衣神魔」,立刻又響起一陣哄笑,一齊圍了過來,十數道目光,閃閃地望著柳鶴亭,夜風呼嘯,林影飛舞,一身黑衣,笑聲醜惡的他們,看來直如一群食人的妖魔,隨著飛舞的林影亂舞!

  柳鶴亭僵木地蜷曲在地上,他極力使自己的心緒和外貌一樣安定,因為只有如此,他才能冷靜地分析許多問題!

  四面群魔輕蔑的譏笑與詬罵,他俱都充耳不聞,最後,只聽一個嘶啞如破鑼的聲音大聲道:「這小子一身細皮白肉,看起來一定好吃得很……」

  另一個聲音狂笑著道:「小子,你不要自以為自己漂亮,大爺我沒有受『血洗禮』之前,可真比你還要漂亮幾分……」

  於是又有人接著道:「我們究竟該將這小子如何處理?『頭兒』可曾吩咐下來?」有人接口應道:「這件事『頭兒』根本不知道,還是『三十七號』看見他孤身地狂奔,一路換馬,『頭兒』又不在,不禁覺得奇怪,是以才想出這個法子,將他攔下來,哈哈!這小子雖然聰明,可是也上了當了!」

  「三十七號」,似乎就是方才那滿身浴血的醜惡漢子的名字,此刻他大笑三聲接道:「依我之見,不如將他一刀兩段,宰了算了。反正他背了『頭兒』來管西門一家的閒事,將他宰了,絕對沒有關係!」

  只聽四周一陣哄然叫好聲,柳鶴亭不禁心頭一冷!

  他雖然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此時此刻,在一切疑團俱未釋破之下,正在這班無名無姓,只以數位作為名字的人的手裏,他卻實在心有不甘,但他此刻穴道被制,無法動彈,除了束手就死之外,又有甚麼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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