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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梅三思歎息著搖了搖頭,緩緩道:「這原因說來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突地一聲驚呼:「陶姑娘,你怎地了?你怎地了?」

  柳鶴亭心中一驚,轉目望去,只見一直巧笑嫣然的陶純純,此刻玉容慘變,柳眉深皺,滿面蒼白,目光中更充滿了無法描摹的痛苦之色!

  一雙玉掌,捧在心邊,嘴唇動了兩動,似乎想說甚麼卻沒有說出來,纖柔而窈窕的身形,已虛弱地倒在地上!

  強烈的日光,映得她身上的羅衫,鮮紅如血,也映得她清麗的面容,蒼白如死。柳鶴亭乍睹此變,被驚得呆了一呆,方自大喝一聲,撲上前去,口中不斷惶急而驚懼地輕輕呼道:「純純醒來,純純,你看我一眼……純純,你怎麼樣了……你……難道……難道……」

  他一聲接著一聲呼喊著,平日那般鎮靜而理智的柳鶴亭,此刻卻全然沒有了主意,他抱著她的身軀,推拿著她的穴道,但他用盡了所有急救的方法,也無法使她蒼白的面容透出一絲血色。

  他只覺她平日堅實、細緻、美麗、光滑,觸之有如瑩玉,望之亦如瑩玉般的肌膚,此刻竟變得異樣地柔軟而鬆弛,她所有的青春活力,內功修為,在這剎那之間,竟像已一齊自她身上神奇地消失了!

  一陣不可形容地悚慄與震驚,有如一道閃電般,重重擊在柳鶴亭身上。他再也想不出她為何會突地這樣,只好輕輕抱起了她的嬌軀,急遽地向他們洞房走去,謹慎地將她放在那柔軟華麗的牙床之上,只見陶純純緊閉著的眼睛,虛弱地睜開了一線!

  柳鶴亭大喜之下,連忙問道:「純純,你好些了麼?告訴我……」

  卻見她方自睜開的眼睛,又沉重地合了起來,玲瓏而蒼白的嘴唇,僅動了兩動,模糊地吐出幾個字音:「不……要……離……開……我……」

  柳鶴亭連連點頭,連連拭汗,連連說道:「是是,我不會離開你的……」

  話聲未了,雙目之中,已有一片惶急的淚光,自眼中泛起!

  胸無城府,無所顧忌的梅三思,筆直地闖入洞房中來,站在柳鶴亭身後,望著翠榻上的陶純純,呆呆地出了半天神,喃喃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她也練過『天武神經』上的武功麼?……」

  柳鶴亭霍然轉過身來,一把捉住他的肩頭,沉聲問道:「你說甚麼?」

  梅三思濃眉深皺,長歎著緩緩道:「凡是練過『天武神經』上武功的人,一年之中,總會有三四次,會突地散去全身武功,那情況正和陶純純此刻一樣……」

  柳鶴亭雙目一張,還未答話,梅三思接著又道:「那些練過『天武神經』的武林豪士,之所以會突然失蹤,突然不知下落,或者被武功原本不如他們的人殺死,便是因為這三四次散功的日子,俱是突然而來,不但事先沒有一絲先兆,而且散功時間的長短也沒有一定,最可怕的是,散功之際,稍一不慎,便要走火入魔,更可怕的是,凡是練了『天武神經』的人,終生不得停頓,非得一輩子練下去不可!」

  他語聲微頓,歇了口氣,立刻接著又說道:「後來武林中人才知道,那些突然失蹤的人,定是練了『天武神經』後,發覺了這種可怕的變化,便不得不覓一深山古洞,苦苦修練。那些會被原本武功不如他們的仇家殺死的人,也必定是因為他們動手之際,突然散了功,這種情況要一直延續四十年之久,才能將『天武神經』練成,武林群豪,雖然羨慕『天武神經』上精妙的武功秘技,卻無一人,再敢冒這個險來練它!除了一些非常非常奇特的人!」

  柳鶴亭呆滯地轉動了一下目光,望了望猶自昏迷著的陶純純,他心裏此刻在想著甚麼?梅三思皺眉又道:「那離情道長練了『天武神經』,發覺了這種可怕的變化後,他自己尋不出解釋,是以便將神經抄了三十五份,分給三十五個武功最高的武林高手,讓他們一同來練,看看他們練過『天武神經』後,是不是也會生出這種可怕的變化,看看這些人中,有沒有人能對這種變化,尋出解救之法。他用心雖然奸惡,但是他還是失望了,武林中直到此刻為止,還沒有人能對此事加以補救,只有一直苦練四十年,但是——唉!人生共有多少歲月,又有誰能熬過這四十年的驚嚇與痛苦?」

  梅三思濃眉微微一揚,望了望陶純純蒼白的面容,接口又道:「是以當時武林七大門派的掌門人,臨終之際,留給弟子的遺言,竟不約而同地俱是:『切切不可去練那「天武神經」。而此後許多年輕武士也常常會在一些名山大澤的幽窟古洞裏,發現一些已經腐爛了的屍身或枯骨,死狀都十分醜惡,顯見是臨死時十分痛苦,而在那些屍身或枯骨旁的地上或石壁上,也有著一些他們留下的遺言字句,卻竟也是:『切切不可再練「天武神經」!』」

  他長長地歎息一聲,緩緩接著說道:「那些屍身和枯骨,自然也就是在武當山解劍岩下,以武功奪得手抄的『天武神經』後,便突然失蹤的武林前輩。但饒是這樣,武林中人對這『天武神經』,卻猶未死心,為了那些手抄的神經,仍有不少人在捨生忘死地爭奪,直到廿年後,少林寺藏經閣的首座大師『天喜上人』,將『天武神經』木刻墨印,印了數千本之多,隨緣分贈給天下武林中人,這本在武林中引起了無數爭端兇殺的『天武神經』,才變成世間一件不成秘密的『秘密』,而後起的武林中人,有了這些前車之鑒,數十年來,也再無人敢去練它!」

  他語音微頓,又自補充道:「不但無人敢再去練它,甚至連看都沒有人敢再去看它,武林中師徒相傳,都在警戒著自己的下一代:『切切不可去練天武神經!』是以我剛才能憑著這本神經上的字句,將那白衣銅面的怪人驚退,其實說穿之後,不過如此而已!」

  柳鶴亭目光關心而焦急地望著陶純純,耳中卻在留意傾聽著梅三思的言語,此刻他心分數用,實是紊亂已極。

  他與陶純純相處的時日越久,對她的疑惑也就越多,直到此刻,他對她的身世來歷,仍然是一無所知,他對她的性格心情,也更不瞭解。但是,這一切卻都不能減弱他對她的憐愛,他想到自己今後一生,都要和一個自己毫不瞭解的人長相廝守,在他心底深處,不禁泛起一陣輕輕的顫抖,和一聲長長的歎息:「如此神經!」

  「萬勝金刀」邊傲天和久留未散的武林眾豪,聞得柳鶴亭的新夫人突發重病,自都匆匆地趕到後園中的洞房裏來,這其中自然有著一些精通醫理的內家好手,但卻再無一人能看得出陶純純的病因,而另一些久歷江湖,閱歷豐富,腹中存有不少武林掌故的老江湖們,見到她的病狀,心中雖有疑惑,卻也無一人能將心中的疑惑,加以證實,只是互相交換一個會心的眼色而已。

  日薄西山,歸鴉聒噪,黃昏後的洞房裏,終於又只剩下了柳鶴亭一人。

  洞房中的陳設,雖然仍如昨夜一般綺麗,但洞房中的情調,卻已不再綺麗。柳鶴亭遣走了最後兩個青衣小鬟,將羅幃邊的銅燈,撥成最低黯的光線,然後焦急、惶恐,而又滿腹疑團地坐在陶純純身邊。

  昏黃的燈光,映著陶純純蒼白的面容。夜更深,人更靜,柳鶴亭心房的跳動,卻更急遽,因為此刻,陶純純仍未醒來!

  她嬌軀輕微轉動了一下,面上突地起了一陣痛苦的痙攣,柳鶴亭心頭一陣刺痛,輕輕握住她的皓腕。只見她面上的痛苦,更加強烈,口中也發出了一陣低微、斷續而模糊不清的痛苦的囈語:「……師傅……你好……好狠……純純……我……我對不起你……殺……殺……」

  柳鶴亭心頭一顫,手掌握得更緊,柔聲道:「純純,你好些了麼?你心裏有甚麼痛苦,都可以告訴我……」

  但陶純純眼簾仍然緊閉,口中仍然在痛苦地囈語:「殺……殺……純純,我對不起你……」突又低低地狂笑著道:「天下第一……哈哈……武林獨尊……哈哈……」

  柳鶴亭驚懼地握著她的手腕,漸漸覺得自己的手掌,竟也和她一樣冰冷,他竟開始在心裏暗問自己:「她是誰?她到底是誰?她到底有多少件事是瞞著我的?她心中到底有多少秘密?她……她難道不是陶純純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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