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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哪知梅三思笑聲卻突地一頓,似是十分驚異地說道:「你謝我作甚?」

  柳鶴亭歎息一聲,正色說道:「今日若非梅兄,定是不了之局,區區一揖,實不足表露小弟對梅兄之感激欽佩於萬一,小弟自與兄相交以來,竟不知兄乃非常之人,直到今日見了兄台做出這等非常之事,力·知台兄之超於常人之處——」

  他性情剛正豪爽,當直則直,當屈則屈,此刻他心中對梅三思的感激欽佩,半分不假,是以誠於中便形於外,言語神態,便也十分恭謹。哪知他話猶未了,梅三思卻又縱聲狂笑起來。

  柳鶴亭劍眉輕皺,面上微現不豫之色,卻聽梅三思縱聲狂笑著道:「柳老弟,你切莫這樣抬舉我,方才我所說的那一番話,其實我自己一句也不懂的。」

  柳鶴亭不禁為之一愣,心中驚愕又起,忍不住問道:「你連自己也不懂的話,卻怎能說得那般流利?」

  梅三思笑聲不絕,口中說道:「這有甚麼稀罕?自小到大,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柳鶴亭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想起他方才背誦藥方之事,不禁恍然忖道:「此人記憶之力雖高,理解力卻極低,是以他不但過目便能成誦,而且還記得許多成語。」

  只聽梅三思一面大笑,一面說道:「方才那一番說話,有些是沅兒附耳教給我的,有些卻是從一本書上啃出來的,說穿了……」

  他言猶未了,柳鶴亭卻已聳然動容,接口問道:「甚麼書?」他方才心念轉處,便已想到此點,是以早已將這三字,掛在口邊,只是直到此刻方自說出口來。

  梅三思哈哈一笑,大聲道:「天武神經!」

  「天武神經」四字一說出口,四下立刻傳出一陣驚歎之聲,只是這陣歎息聲中的失望之意,似乎還遠比驚訝來得濃厚。

  柳鶴亭心中一動,雖覺這歎息來得十分奇怪,卻仍忍不住脫口問道:「這本『天武神經』,此刻在哪裏?」他生性愛武,聽到世上竟有這種記載著武家無上大秘之學,心中早已為之怦然而動,直恨不得立時便能拜讀一下。

  哪知他話才出口,四下的驚喟嘆息,卻立刻變成了一陣低笑,竟似乎在笑他武功雖高,見識卻如此孤陋似的。

  柳鶴亭目光一掃,心中不禁為之一愣,目光詢問地瞧了梅三思一眼,只見梅三思猶在大笑不絕,而那「萬勝金刀」邊傲天卻已滿面惶急地一步掠了過來,一把抓住梅三思肩頭,厲聲道:「三思,你可是已將那本書看過了麼?」

  語聲嚴厲,神態惶急,望之竟似梅三思已鑄下甚麼大錯一般。

  柳鶴亭此刻當真是滿腹驚奇,滿頭霧水,梅三思得了這等武家大秘,他師傅本應為他高興才是,為何變成這般神態?自己方才問的那句話,更是人之常情,為何別人要對自己訕笑?

  他想來想去,再也想不出其中答案,只聽梅三思笑聲一頓,亦似自知自己犯了大錯似地低低說道:「我只不過看了一兩遍……」

  邊傲天濃眉深皺,長歎一聲,頓足道:「你怎地如此糊塗,你怎地如此糊塗!」

  語聲一頓,梅三思接口道:「徒兒雖記得那本書的字句,可是其中的含義,徒兒卻絲毫不懂——」

  邊傲天濃眉一展,沉聲道:「真的麼?」

  梅三思垂首道:「徒兒怎敢欺騙師傅?」

  邊傲天長歎一聲,緩緩道:「你既然不懂,看它作甚?」

  柳鶴亭卻是大惑不解,那等武林秘笈,常人若是有緣看上一遍,已是可喜可賀之事,如今梅三思將之背誦如流,邊傲天神情卻反而如此情急憂鬱,直到梅三思說他一字不懂,邊傲天情急的神態才為之稍減。一時之間,柳鶴亭想來想去,卻也無法想出此中的答案,暗中忖道:「此書之中,記載的若是惡毒偏邪的武功,邊傲天因不願他弟子流入邪途,此事還可解釋,但書中記載的,卻又明明是堂堂正正的武家大秘!」

  此刻散立四座的武林群豪,雖已多半回到席位上,但這喜氣洋溢的喜筵被如此一擾之後,怎可能繼續?

  「荊楚三鞭」並肩站在遊廊邊的一根雕花廊柱前,此刻費真橫目望了白振一眼,冷冷道:「老大、老二,該走了吧!」

  屠良苦歎一聲,道:「是該走了,老二——」

  轉目一望,只見「銀鞭」白振面容雖仍裝做滿不在乎,但目光中卻已露出羞愧之色,不禁又為之長歎一聲,住口不語。三人一齊走出遊廊,正待與主人招呼一聲,哪知邊傲天此刻正自滿心情急,柳鶴亭卻又滿臉驚疑,竟全都沒有看見,「荊楚三鞭」兄弟三人各各對望一眼,急步走出門去。

  此三人一走,便有許多人隨之而行,邊傲天、柳鶴亭被人聲一驚,他們身為主人,不得不至門口相送,於是柳鶴亭心中的疑念一時便又無法問出來。

  好花易折,盛筵易散,遠處「鐸鐸」傳來幾聲更鼓,夜風中寒意漸重,鮮紅的燈籠,已有些被煙火熏黑。

  一陣烏雲,彷彿人們眼中的倦意,漫無聲息,毫無先兆地緩緩飛來……

  接著,有一陣狂風吹過,紫藤花架下的紅燈,轉瞬被吹滅了三個,也捲起棚上將涸的紫藤花,在狂風中有如醉漢般酩酊而舞。

  終於,一陣驟雨落下,洗潔了棚架,染污了落花。

  賓客已將散盡,未散的賓客,也被這陣暴雨而留下,大廳上換了酒筵,燃起新燭,但滿廳的喜氣呢?

  難道也被這陣狂風吹走?難道也被這陣暴雨沖散?

  柳鶴亭心中想問的問題,還是未能問得出口,終於,他尋了個機會,悄悄將梅三思拉到一邊。一連問了他三個問題:「那『天武神經』,你是如何得到的?為何滿廳群豪聽了這本神經,竟會有那等奇異的表情?而邊大叔知道你已看了這本神經,為何竟會那般憂鬱惶急?」這三句話他一句接著一句,極快地問了出來,目光立刻瞬也不瞬地望到梅三思臉上,靜待他的答案。

  卻聽梅三思哈哈一笑,道:「這本『天武神經』的來歷,已是江湖中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難道你還不知道麼?」

  柳鶴亭呆了一呆,微微皺眉道:「『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此話怎講?」

  梅三思伸手一捋頷下虯髯,笑道:「這故事說來話長,你若真的有意『洗耳恭聽』,我倒可以『循循善誘』你一番,只是——哈哈,今日是你的洞房花燭夜,怎能讓你的新娘子『獨守空幃』,我老梅可不答應,是以現在也不能告訴你,你還是快回房去,和新娘子『魚水重歡』一下吧!」

  他滔滔不絕,說到這裏,又已用了四句成語,而且句句俱都說得大錯特錯,最後一句「魚水重歡」,更是說得柳鶴亭哭笑不得,口中一連「哦」了兩聲,只聽那邊果已傳來一片哄笑!

  傾盆大雨,沿著滴水飛簷,落在簷下的青石板上。

  兩個青衣小鬟,撐著一柄輕紅羅傘,跟在柳鶴亭身後,從滴水飛簷下,穿到後園,洞房中燈火仍明,自薄紗窗櫺中,依稀還可見到那對龍鳳花燭上,火焰的跳動,以及跳動的火焰邊模糊的人影。

  這模糊的人影,給立在冷雨下的柳鶴亭帶來一絲溫暖——一絲自心底升起的溫暖。

  因為,他深信今夜將是他今生此後一連串無數個幸福而甜蜜日子的開始,從現在到永恆,他和她將永遠互相屬於彼此。

  他嘴角不禁也立刻泛起一絲溫暖的微笑,他想起自己此番的遇合,竟是如此奇妙,誰能想到秘道中無意的邂逅,竟是他一生生命的轉變。

  當他走到那兩扇緊閉著的雕花門前,他嘴角的笑容便越發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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