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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龍鳳花燭的火焰更高,一個纖腰的喜娘,蓮足姍姍,走了過去,拿起銀筷剪下兩段長長的燭花,然後忍不住,回首悄語:「新倌人怎地還不回到後面來?」

  另一個年紀略長,神態卻更俏的喜娘,掩口嬌笑道:「你瞧你,新娘子不急,你倒先急起來了!」纖腰喜娘蓮足一頓,似待嬌嗔,卻似又突地想起了自己此時此刻的身份,於是只得恨恨地瞟了她一眼,輕輕道:「我只是怕新倌人被人灌醉了,你怎地卻說起瘋話來了。」

  俏喜娘偷偷瞧了神色不動的新娘子一眼,轉口道:「說真的,新郎倌人入洞房之後,本來是不應該再去前面敬酒的,只是他們這些大英雄,大豪傑,做出來的事,自然都是和別人不同的,你也不必怕新郎倌喝醉,我聽說,真正功夫高的人,不但喝酒不會醉,而且能夠將喝下去的酒,從腳底下逼出來。」

  這俏喜娘說到這裏,神色之間,像是頗以自己的見多識廣而得意,她卻不知道此等情事,固非絕不可能,但亦是內功特高之人,在有所準備,與人較力的情況下才會發生,絕非常例,若是人人飲酒之前,先以內功防醉,那麼喝酒還有甚麼情趣?

  又不知過了許久,剪下幾次燭花,龍鳳花燭,已燃至一半,新郎倌卻仍未回來,陶純純表面上雖仍安坐如故,心裏也不禁暗暗焦急。那兩個喜娘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心裏還在暗問:「新倌人還不來,難道出了甚麼事?」

  但是她們身為喜娘,自然不能將心裏的話問出來。

  洞房外,庭院中,佳木蔥蘢,繁星滿天,一陣微風吹過,突有幾條黑影翩然落下。

  柳鶴亭心頭雖沉重,腳步卻輕盈,隨著雪衣人走出廊外,「萬勝金刀」邊傲天滿腹悶氣,無處可出,瞪了梅三思一眼,低叱道:「都是你闖出來的禍事!」

  梅三思呆了一呆,他心直思拙,竟體會不出邊傲天這一句低叱,實足指桑罵槐,只覺心中甚是委屈,方待追蹤出去,突地身後衣襟,被人輕輕扯了一下,回頭望去,只見那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夏沅,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輕輕道:「梅大哥,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

  梅三思縱是怒火沖天,見了這女孩子卻也發不出來,只有俯下身去,夏沅附在他耳邊,輕輕道:「方才那個穿白衣服的人欺負了你,你想不想把他趕跑?」

  梅三思濃眉一揚,大聲道:「當然,難道你有……」

  夏沅輕輕「噓」了一聲,接口低語道:「輕些!我當然有辦法。」

  梅三思壓低聲音,連忙問道:「甚麼辦法,快說給你梅大哥聽!」

  他聲音雖已儘量壓低,但仍然滿廳皆聞,群豪俱都移動目光,望著他們,夏沅明亮的眼珠一轉,低聲又道:「等會你追出去,只要問他三兩句話,包管那穿白衣服的人調頭就走。」

  梅三思目光一亮,忍不住脫口又道:「甚麼話?」

  夏沅眼珠又轉了兩轉,悄悄將梅三思拉到一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梅三思的面目之上,果然不禁露出喜色!

  走到寬闊的前院,雪衣人突地停下腳步,冷冷道:「今日是你的吉期,我不願與你動手!」

  柳鶴亭劍眉微軒,沉聲道:「今日你好意而來,我也不願與你動手,只要你將掌中之劍,交還原主——」

  雪衣人霍然轉身,目光如刃,柳鶴亭當作未見,緩緩道:「而且不再與我賓客為難,我必定以上賓之禮待你。」

  雪衣人冷笑一聲,接口道:「如果不然,你便一定要出手的了?」

  柳鶴亭道:「正是!」這兩字說得斬釘斷鐵,當真是擲地可作金石之聲!

  雪衣人眼簾突地一合,瞬又睜開,目中精光四射,這一開一合動作間的含義,竟似乎在對柳鶴亭的做法表示惋惜。柳鶴亭暗歎一聲,面上不禁為之動容,要知世上絕無一人能夠完全「無畏」,只是有些人將「生」之一字,遠較「義」字看得輕些,他勉強抑止住心中翻湧的思潮,只是冷冷接口道:「但此間非你我動手之地,門外不遠,便是城郊,雖無人跡,但秋月繁星,俱可為證,今日之事,全由我作一了斷,無論誰勝誰負,你均不得再對他人妄下殺手。」

  雪衣人道:「好極!」他這兩字亦是說得截釘斷鐵;但忽又歎息一聲,緩緩道:「你原可不必如此的!」

  他行止、言語,俱都冷削無情到了極處,但這一聲歎息中,竟含蘊惋惜、憐憫、讚許、欽佩許多種複雜而矛盾的情感。

  等到這一聲歎息傳入柳鶴亭耳中時,他心裏也不覺湧起了許多種複雜的情緒,他心中暗道:「你豈非亦是原可不必如此?」但他只是將這句話變做一聲長歎,而未說出口來,於是二人一起舉步,穿過木立四周的人群,向外止去,二人的步伐雖然一致,但處世的態度卻迥然而異!

  突聽身後一聲斷喝:「慢走!」兩人齊地止步,只見梅三思大步奔出,雪衣人斜目一望柳鶴亭,柳鶴亭愕然望向梅三思。

  但梅三思卻不等他發話,便已哈哈笑道:「白衣兄,你自命武功高絕,學問淵博,此刻我且問你三兩句話,你若能一一回答,那麼你自狂自傲還能原諒,否則便請你快些出去,休得在此張牙舞爪!」

  柳鶴亭心中卻不禁為之一動,見梅三思笑聲一頓,神色突地變得十分莊嚴肅穆,正容緩緩道:「武學一道,浩瀚如海,自古以來只有儒、道、釋三字差可比擬,尤其佛教自大唐西土取經歸來後,更是盛極一時,衍繁演變,分為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情況,正與我達摩祖師渡江南來後,武學之衍繁演變毫無二致。」

  說到這裏,他語聲微頓,但四下群豪,卻已一齊聽得聳然動容,雪衣人目中的輕蔑之色,也不禁為之盡斂。

  只聽梅三思略為喘息一下,接口又道:「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武學亦有『上乘』、『下乘』之別,所謂『內家』、『外家』、『南派』、『北派』,門派雖多,種類亦雜,卻不過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終其極也無法能窺『上乘』武家大秘之門徑,但世人卻已沾沾自喜,這正是雀鳥之志,不能望鵬程萬里!」

  他面色莊穆,語氣沉重,滔滔不絕,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至理,滿廳群豪,再無一人想到如此一個莽漢,竟能說出這番話來,不禁俱都為之改容相向,柳鶴亭暗歎一聲,更是欽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動,日中卻已露出留神傾聽之色,只聽梅三思乾咳一聲,毫不思索地接口又道:「武功上乘,以道為體,以法為用,體用兼備,性命為修。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妄行其是,拔劍援拳,快意一時,徒有匹夫之勇,縱能名揚天下,技蓋一時,亦不能上窺聖賢之堂奧。」

  柳鶴亭歎息一聲,只覺他這番說話,當真是字字珠璣,哪知他歎息之聲方過,他身側竟又有一聲歎息響起,轉目望去,卻見那雪衣人竟已垂下頭去。

  梅三思一挺胸膛,朗聲又道:「上面兩個問題,我已代你解答,如今我且問你第三個問題,你若再回答不出,哼哼——」他冷哼道:「你之武功劍法,可謂已至『下乘』武功之極,但終你一生,只怕亦將止於此處,日後再望更進一步,實是難上加難,但你不知懊悔,反而以此為傲,狺狺狂聲,目空一切,寧不教人可歎可笑!」

  雪衣人目中光彩盡斂,梅三思冷笑又道:「我且問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分別何在,你可知道麼?」

  雪衣人默然不語,梅三思沉聲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於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攻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揚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

  此刻他說起話來,神情、語氣俱都沉穆已極,言論更是精闢透徹無比,與他平日的言語神態,簡直判如兩人,群豪一面驚奇交集,一面卻俱都屏息靜氣地凝神靜聽,有的席位較遠,不禁都長身而起,走到廳口。

  梅三思頓了頓,又道:「武家大秘,共有八法,你能試舉其一麼?」

  雪衣人霍然抬起頭來,但瞬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聲,道:「所謂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永無滲漏,八法者,『剛』、『柔』、『誠』、『信』、『和』、『靜』、『虛』、『靈』是也,尤其『剛』之一法,乃神室之樑柱,此之為物,剛強不屈,無偏無倚,端正平直,不動不搖,其所任實重,其實尤大,神室斜正好歹,皆在於此。」

  語聲一頓,突地仰天大笑起來,大笑著道:「神室八法,你連其中之一都無法舉出,還有臉在此逞強爭勝,我真要替你覺得羞愧。」笑聲一起,他神態便又恢復了平日的粗豪之氣。

  群豪目光,卻已俱都轉向雪衣人身上,只見他呆呆地木立半晌,緩緩俯下身去,將掌中之劍,輕輕放在地上,然後緩緩長身而起,突地閃電般的伸出手掌,取下面上青銅面罩。

  剎那之間,只聽又是一連串「啪啪」聲響,他竟在自己臉上一連打了七下耳光,等到群豪定睛望去,他已將那青銅假面重又戴回臉上,在場數百道目光,竟沒有一人看清他面容的生相。

  四下立即響起一片驚歎之聲,亦不知是在為他的如此做法而讚歎,抑或是為了他手法之快而驚異。

  只見他目光有如驚虹掣電般四下一掃,最後停留在梅三思臉上。

  良久!良久。

  他目中光彩,漸漸灰黯,然而他頎長的身形,卻更挺得筆直,終於,他霍然轉過身形,袍袖微拂,人形微花,一陣夜風吹過,他身形直如隨風而逝,霎眼之間,便已蹤跡不見。只有一聲沉重的歎息,似手還留在柳鶴亭身邊。

  梅三思呆了半晌,突地縱聲狂笑起來,回首笑道:「沅兒,他真的走了!」

  柳鶴亭暗歎一聲,忖道:「此人似拙實巧,大智若愚,我與他相處這些時日,竟未能看出他已參透了那等武家大秘。」

  一念至此,緩步走到梅三思面前,躬身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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