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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呼聲方落,突地一聲嬌笑,傳自祠後,只聽陶純純嬌笑道:「你喊些甚麼,我不是在這裏麼?」

  柳鶴亭大喜道:「純純,你在哪裏?」唰的一聲,筆直掠下,他這一聲「你在哪裏」字句雖和方才所呼完全相同,但語氣卻迥然而異。

  只見陶純純衣袂飄飄,一手撫髮鬢,俏立在祠後一株白楊樹下。楊花已落,木葉未枯,樹葉掩住月色,朦朧之中,望去直如霓裳仙子!

  柳鶴亭身形一折,飄飄落在她身側,默然盯了她兩眼,一言不發。

  只聽陶純純輕輕笑道:「你在怪我不該亂跑,是麼?」

  柳鶴亭道:「你若是替別人想想……」忍不住長歎一聲:「你知道我多麼擔心呀!」

  陶純純嫣然一笑,仰面道:「你真的在擔心我?」

  柳鶴亭深深盯住她,良久良久,卻不答話。

  陶純純秋波微轉,垂首道:「方才你為甚麼當著別人面前罵我?」

  柳鶴亭長歎一聲,緩緩道:「日久天長,慢慢你就會知道我的心了。」

  陶純純輕輕道:「難道你以為我現在不知道?」突地仰面笑道:「難道你以為我真的因為生你的氣才躲到這裏來的?」緩緩伸出手掌,指向荒祠殿角,接口又道:「你看,那邊殿下堆的是些甚麼?」

  月光之下,她指如春蔥,纖細秀美,瑩白如玉,柳鶴亭順著她手指望去,只見荒祠殿角,四周堆著一些物事,遠看看不甚清,也不知是些甚麼,他心中一動,掠前俯首一看,掌心不禁滲出一掌冷汗。

  只聽陶純純在身後說道:「你可知道這是甚麼?」

  柳鶴亭緩緩點了點頭,突地轉身長歎道:「純純,這次若不是你,只怕我們都要喪生在這些硫磺火藥之下了。」

  只見遠處一人大步奔來,口中喝道:「甚麼硫磺火藥?」銀髯飄飄,步履矯健,正是那「萬勝金刀」邊傲天,霎眼之間,便已掠至近前。

  柳鶴亭道:「那班『烏衣神魔』,好毒辣的手段,將我們誘至祠中,卻在祠外佈滿火藥。」

  要知火藥一物,雖然發明甚久,但俱多用於行軍對陣,江湖間甚是少見,邊傲天一聽「火藥」兩字,心頭不禁為之一凜,只聽他微喟一聲,接口又道:「若不是她,只怕……」忽覺自己「她」之一字用的甚是不妥,倏然住口不言,卻見陶純純一雙明亮的眼波,正自含笑而睇。

  愣了半晌,轉身向陶純純當頭一揖,陶純純連忙萬福還禮,輕笑道:「這可算得了甚麼?老前輩千萬不要如此客氣,只可惜我趕來時,那班『烏衣神魔』已逃走了,我擔心這裏,是以也沒有追,不然將他們捉上一個,也可以看這些能使得武林人聞之色變的『烏衣神魔』們,到底是甚麼樣子!」

  「萬勝金刀」邊傲天一揖到地,長身而起,仔細瞧了她幾眼,突地長歎一聲,道:「老夫一生之中,除了這位柳老弟的恩師之外,從未受人恩惠,姑娘今夜的大恩大德,卻令老夫沒齒難忘,區區一揖,算得了甚麼?」

  他一面說話,一面長吁短歎,心中似是十分憂悶,柳鶴亭道:「老前輩可是在為府上擔心?此間既已無事,晚輩們可隨老前輩一起回去,或許還可助老前輩一臂之力。」

  邊傲天歎道:「此事固然令我擔心,卻也算不得甚麼,那班『烏衣神魔』,身手想必也不會有這般迅快,你我只要早些趕回去,諒必無妨。」

  陶純純含笑道:「老前輩有甚麼心事,不妨說將出來,晚輩們或許能替老前輩分擔一二。」

  邊傲天一手捋髯,雙眉深皺,又自沉重地歎息一聲,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有仇未報,固是寢食難安,有恩未報,更令我心裏難受。」突又向陶純純當頭一揖,道:「姑娘你若不願我心裏難受,千萬請吩咐一事,讓老夫能稍盡綿薄之力,不然的話……」連連不住歎息。

  陶純純忙還禮道:「晚輩們能為老前輩分勞,心裏已經高興得很了,老前輩如此說法,豈非令晚輩們汗顏無地!」

  邊傲天愣了半晌,長歎幾聲,垂首不語。柳鶴亭見他神情黯然,兩道濃眉,更已皺到一處,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奇怪,佩的是此人恩怨分明,端的是條沒奢遮的好漢,奇的是武林中恩怨分明之人固多,但報恩豈在一時,又何須如此急躁?

  他卻不知道這老人一生快意恩仇,最是將「恩怨」二字看得嚴重,人若與他有仇,他便是追至天涯海角,也要復仇方快,而且死打纏鬥,不勝不休。武林中縱是絕頂高手,也不願結怨於他,人若於他有恩,他更是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時將恩報卻,江湖中幾乎人人俱知「萬勝金刀」一句名言,那便是:「復仇易事,報恩卻難,寧與我有仇,切莫施恩於我!」他一生也當真是極少受人恩惠。

  一時之間,但見他忽而仰首長歎,忽而頓足搔頭,忽又歎道:「姑娘若真的不願讓老夫效勞……」

  柳鶴亭忍不住接口道:「純純,你就求邊老前輩一事便了。」他見這老人此刻毫無去意,想到莊稼漢子代「烏衣神魔」說出的言語,心裏反而擔心,是以便示意陶純純隨意說出一事,也便罷了。

  陶純純秋波一轉,道:「那麼,恭敬不如從命……」

  邊傲天大喜道:「姑娘答應了麼?快請說出來。」

  陶純純輕輕瞟了柳鶴亭一眼,突又垂下頭去,道:「老前輩叫他說吧。」

  邊傲天愣了一愣,來回走了幾步,頓下身形,思索半晌,突地拊掌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總算老夫幾十年還未白活,姑娘們的啞謎,也猜得中了!」大步走到柳鶴亭身前,大聲道:「這位姑娘,你可喜歡麼?」

  柳鶴亭不禁一愕,訥訥說不出活來,卻聽邊傲天又自笑道:「我知道你是喜歡她的,只可惜既然無父母之命,又無媒妁之言,是以雖是兩情相悅,卻不能結為連理,是麼?」

  柳鶴亭、陶純純一起垂下頭去,這莽撞的老人的一番言語,卻恰好誤打誤撞地說到他們心裏。

  邊傲天自左至右,自右至左,仔細瞧了他們幾眼,大笑又道:「那麼就讓老夫來做媒人好了。」

  柳鶴亭心裏一急,訥訥道:「但是……」

  邊傲天揚眉道:「但是甚麼,這位姑娘慧質蘭心,美如天仙,難道還配不上你?難道你還有些不願意麼?」

  柳鶴亭心裏著急,訥訥又道:「不是……」

  邊傲天哈哈大笑道:「不是便好,一言為定,一切事都包在老夫身上,包管將這次喜事做得風風光光地,你們放心好了。」不等他兩人再開口,轉身飛步而去,只剩下柳鶴亭、陶純純你垂著頭,我垂著頭,突地兩人一起抬起頭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兩人眼波相接,心意暗流,只覺今夜的秋風,分外溫暖,今夜的秋月,分外明亮,直到那「萬勝金刀」遠遠喝道:「柳老弟,該走了。」他一連喝了三聲,柳鶴亭方自聽見。

  朝霞早升!

  臨沂城外的大道上,一行數十人,跟著一輛篷車,沿路而行,這其中有的銀髯銀髮,有的滿面沉思,有的風姿朗爽,有的貌如春花,神情亦憂亦喜,有憂有喜,腳步似緩而急,似急而緩,裝束非俠非盜,非官非商,語聲時歎時笑,時高時低,早行的路人雖都側目而視,卻無一人敢報以輕蔑懷疑之色,因為人人俱都認得,為首的那一老人,便是城中大豪,「萬勝神刀」邊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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